应该请基辛格等当事人披露1972年美方的“印巴密谋”,为中美关系总结经验

最近一段时间有要事,有朋友留言和私信询问“催更”,谢谢信任!

昨天,观网头条为《迎来百岁生日之际,基辛格谈中美关系》,这让我又想起一直想呼吁的一件事,我认为那件事非常重要。

去年,尼克松访华五十周年时,我就曾经想在网上提醒: 

基辛格回忆录《白宫岁月》里,曾经生动详细又半遮半掩地透露了一件惊天阴谋,那就是在1971年底印巴第二次冲突时,美国的一群精英异想天开地策划,由中国和美国先后出兵印度,一举摧毁苏联的那位南亚盟友。

由于如此的想法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太过离奇,所以一般都读不懂文中的意思,也就不在意。推测起来,那个时代,中国领导人以及相关外交人员出于全盘考虑,也对此事放过不提。 

到了今天,中国方面应该诚邀当年美国的各路参与人士公开当年那一密谋的全部过程,包括美国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的逻辑都是什么;也诚邀美国官方公开相关的档案。

半个世纪过去,很多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再拖延下去,这件往事就会彻底模糊。好像当年重要参与人物之一黑格将军已经去世了,但是洛德应该还在世。而且从《白宫岁月》与《尼克松回忆录》可以察觉,当年是多部门联合行动,参与人员众多,因此很多当事人都还在,应该请他们尽快回忆往事,中美双方开诚布公地进行交流。

基辛格在1970年代后期写《白宫岁月》时,还为当年的印巴密谋陶醉和得意,怪罪中国不肯合作。但是,后来,随着他逐渐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他意识到那一密谋的不现实,因此在后来的著述里就绝口不提了。其实,他是密谋的军师,也是最坚决最活跃的人物,实在该说动老人家能够坦诚地披露当年的真相。

如此的交流,会有助中美双方走出误判,增进理解,或许有助今后的双边关系。

 我注意到西方的“中央王国论”后,才阅读尼爷和基爷的回忆录,结果特别吃惊地看到了他们时而得意洋洋时而气急败坏地披露当年那一密谋。遂有感而发,写了三篇随感发在公号上。因为是随手写,所以写得很松,颇多玩笑戏谑之语,不够严肃,更不严谨,没有什么理论支撑。另外,当时我对那一段历史也有很多误解,后来一些看法已经改变了。

但是当初的随感记录了第一印象,就不修正了,陆续贴上来。目的只是希望引发大家的注意,能够让往事重新浮上水面,最好能够与美方一起开展研究,搞清楚美方当时的具体情况。即是为历史负责,也是为今后提供借鉴。

以下是两年前的随笔:

 

在各自的回忆录里,尼克松和基辛格都呈现了完整的帝国主义者人格、霸权主义者人格、大国沙文主义人格,圆融得找不着缝儿。

《白宫岁月》里特别辨明:

十月二十五日,我方提出公报草稿之后随即开会……我们概述了主要的共同立场,特别是关于两国都反对霸权的那一段。(虽然霸权一词后来成为中国人非常重视的一个字眼,但实际上是由我们首先提出的。)”(原文:Our counterdraft of October 25 ushered in a session that lasted the whole day……We outlined the key joint positions, especially the paragraph concerning both countries’ opposition to hegemony. (Though this later became a hallowed Chinese word, it actually  was introduced first by us.)

——各国老乡听分明:“霸权”明明是我们美国人首先提出来,作为两国统一行动的概念和立场,结果中国人非抢过去,据为己有!这个概念明明是属于两个国家共有的嘛,中国人呐,永远改不了自闭、自我中心的文化性格,还矫情。

《尼克松回忆录》也对“霸权”一词很敏感:

也许上海公报中最重要的一段是规定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在亚洲太平洋地区谋求霸权,每一方都反对任何其他国家或国家集团建立这种霸权的努力。因为双方同意了这个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国都等于给自己加了约束。不过更重要得多的是,特别是从中国方面着眼,这个规定微妙地但明白无误地表明,我们双方将反对苏联或任何别的大国想支配亚洲的努力。(原文:Perhaps the most vitally important section of the Shanghai Communique was the provision that neither nation ‘should seek hegemony in the Asia Pacific region and each is opposed to efforts by any other country or group of countries to establish such hegemony.’ By agreeing to this provision both the P.R.C. and the United States were imposing restraints on themselves.But far more important, particularly as far as the Chinese were concerned, was that the provision subtly but unmistakably made it clear that we both would oppose efforts by the U.S.S.R. or any other major power to dominate Asia.)

重点在最后一句,“我们”——中国和美国­——将反对苏联或者别的大国支配亚洲。

——也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将共同支配亚洲。

鉴于当时的氛围,两位在回忆录里说得含蓄,基辛格2011年推出的《论中国》就挑明了,得意洋洋:

至此,最有意思也是最重要的条款是关于‘霸权’的一条,它说道: ──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在亚洲-太平洋地区谋求霸权,每一方都反对任何其他国家或国家集团建立这种霸权的努力; 没有明说,但联盟就建立了。在几近迂腐的修辞学掩饰下,结论是令人震惊的。不到六个月前还是敌人,现在声明他们联合起来反对苏联圈的任何进一步扩张。这是个的的确确的外交革命,下一步肯定将讨论抵制苏联野心的战略措施。”

 

尼克松和基辛格两位美国领袖,大概其从收到周总理第一次回信的那一刻,脑子里,美国和中国已经一起坐在炕头儿上抱娃了,而且三胎之后娃怎么带都想好了。

据他们两位的回忆录,“印巴战争”期间,中美就差一点儿生出个娃来,而且一生就生个大的——中美共同控制印度,控制南亚,从而控制亚洲,一举将苏联在亚洲的影响力压制住。由此快速形成美中霸权联盟,以亚洲为第一步,向全球扩张。

《白宫岁月》中的第二十一章《偏袒:一九七一年的印巴危机》,同书中的其他篇章一样,妙笔生花,风华四射。如果不是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和印度人,能够放下政治判断和是非善恶的判断,不在意真相,单纯把那一章当故事、当小说,当一出大戏,那真是能获得智力受刺激的快感,甚至在想象的参与中,获得类似玩电子战争游戏的快感,满足权力欲,也许,还能满足爱欲,一种特别崇高的爱欲。——插一句,他们两位的回忆录,我都不能看阿连德那一章,我怕会愤怒到把书撕了,拽到地上。

《印巴危机》这一章把前情提要铺成背景的轻纱,从容引入主线,然后情节逐渐推进,不断织入一条条大小辅线,各方的活跃身影交响登场,众生喧哗,犹如彩锦在阳光下闪烁,甚至穿插了犹如好莱坞电影谍战片、黑色电影的场景。压力越来越接近临界点,最后到达高潮时,出现了战争片的场景,那真是惊心动魄,让人觉得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其中有一条美丽动人、荒谬绝伦的线索,就是中美关系。

印巴战争里,能有中美关系?有有有。

《上海公报》于1972年2月27日签署。

稍早,1971年11月21日至12月17日期间,爆发了第三次印巴战争。

肇端则始于头年12月的选举,然后在1971年愈演愈烈。

恰恰是在1971这一年,巴基斯坦以叶海亚·汗总统为首,热心地替中美重新建立联系穿针引线,开辟了中美之间的一条秘密联系通道。不仅如此,基辛格的第一次波罗之行是借道巴基斯坦,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伊斯兰堡和北京之间往返。

3月,叶海亚对东巴基斯坦采取“军事镇压”,基辛格如此阐述当时美国政府的为难处境:

“我们同英国一样,希望尽可能对此保持超然态度。我们甚至得到消息,说西巴怀疑我们可能赞成东巴独立,其实英国和我们都不愿被人当作巴基斯坦解体的替罪羊。我们没有多少手段去影响局势。而且我们有一切理由要保持巴基斯坦的善意。巴基斯坦是我们通往北京的关键环节,并且是中国最亲密的盟国之一。我们十二月份通过巴基斯坦传递信息,原则上接受派遣美国密使前往北京的想法。三、四月间,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中国即将有所反应。四月就出现了乒乓外交。

我们感到左右为难。美国不能对杀戮了数以千计的平民并使几百万人逃往印度寻求安全的野蛮军事镇压表示宽容。巴基斯坦军方采取了高压手段,这是无可怀疑的。但巴基斯坦是我们通往中国的唯一渠道;这条渠道一旦关闭,就要耗费许多个月的时间另行安排。

国务院自行其是地采取了先发制人的行动。它完全不了解我们对中国的主动行动,并受到国务院中倾向印度的传统偏见的严重影响,所以在四月初——未经白宫批准——就开始对巴基斯坦实行新的武器禁运……

整个四月,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对政府工作过程加以控制,目的有两个:既要保持通往北京的渠道,又要保持在巴基斯坦取得政治解决的可能性。那时,伊斯兰堡已不只是一个联络点,而且可能成为我前往中国的出发点。

我认为克制政策是正确的。这是根据事物本身的是非曲直作出的判断,同我们和中国的联系毫无关系。

任何人只要同尼克松谈上五分钟就会听他谈到他对印度的动机深为怀疑,他对苏联干涉的担心,特别是他希望避免由于考虑不周的姿态危及通往中国的努力。尼克松一再命令我们通过谅解而不是通过压力推动巴基斯坦走向政治和解。

五月二十八日,尼克松致函甘地夫人和叶海亚·汗,概述了我们的政策。给叶海亚的信措辞并不强烈;这反映我们需要叶海亚作为通向北京的渠道。但信件使人毫不怀疑我们是赞成用政治办法而不是用军事办法解决东巴问题的。

这个问题由于一种反常情况而更加突出:国务院在早已为人遗忘的某次改组中把次大陆划给了近东司,而这个司的管辖范围只到次大陆东沿为止,把东亚和对中国的任何考虑都排除在外。那些可能意识到中国的担心的高级官员都被排除在向北京开门的努力之外。因此,国务院里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对“中国账户”负有完全责任或至少是充分了解这样做的理由——这是我们政府工作的非正统方式付出的代价之一。在跨部门的辩论中,经常有人指责我的办公室一心想要“保护前往中国的旅行”,似乎认为保持这种做法是毫无价值的事。官僚机构这个时期对印巴关系进行的任何分析都没有认真考虑我们的行动对中国的影响。我们的官僚机构并不是排斥北京,而是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白宫和政府其他部门的看法差距之大在一份为七月二十三日高级研究小组会议准备的、列举各种抉择的文件中明显地表现出来。这份文件建议,如果中国干预印巴战争,美国就应当向印度提供军事援助,并同苏联和英国采取协调一致的行动。这个建议违反总统外交政策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

我访问伊斯兰堡时,一心只想着即将前往北京的事。但是我同叶海亚总统和外事秘书苏勒坦·汗谈过几次话。我敦促他们提出鼓励难民返回家园的全面建议,使印度找不到进行战争的借口……”

尼克松政府尽管采取认为正确的对策。但,保护巴基斯坦的中美联络通道,也能列为对策的理由之一,还反复申明,是完全不把世界放眼里,是作者根本意识不到的种族主义。——就算你是那么想那么干,你能不能不说出来?

看起来汉学家们没把这句话传递给西方,“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自古以来女作者都爱写“霸道总裁文”,但其实写不过男人。看人家哈佛教授一出手那排面儿,难民,国内媒体舆论,白宫与国务院的分歧,都要在我们的道路前绕开,我通向你的路啊,才是我眼中的唯一!

不仅有一颗盼望的心,还有单方面的关切:

四月二十七日,终于收到了周总理同意尼克松派特使秘密访华的信,两个人非常激动——

“五月二十六日,我召集华盛顿特别行动小组开会研究我们在发生战争的情况下采取什么政策。在这前后,我们获悉印度军方领导人认为甘地夫人进攻东巴的建议过于冒险。他们担心中国干涉,担心其他国家(特别是伊朗)会给巴基斯坦提供军事援助,苏联武器的补充并不可靠,并且可能要占领巴基斯坦全境才能结束战争。印度的司令官们坚持至少要等到十一月喜马拉雅山脉的气候使中国更难于进行干涉的时候。”(原文:Around this time we learned that Indian military leaders thought Mrs. Gandhi’s proposal of an attack on East Pakistan was too risky. They feared Chinese intervention, the possibility of other countries’ military aid to Pakistan (especially Iran’s), the uncertainty of resupply of Soviet weapons, and the likelihood that all of Pakistan might have to be occupied to bring the war to a conclusion. The Indian commanders insisted, at a minimum, on waiting until November when weather in the Himalayas would make Chinese intervention more difficult.)

七月一日,基辛格与随员开始亚洲之行,准备秘密访华——

“我在旅途中收到令人不安的消息,说明苏联终于看到了它可以从战略上加以利用的机会。它放弃了过去的谨慎态度,通知印度它赞成让游击队进入东巴作战,并答应在中国采取报复行动时保护印度。这场冲突增加了一种新的不祥因素。(这是早在我们对中国采取主动以前就发生的事。)”While I was en route, I received disturbing information that the Soviet Union had at last erceived its strategic opportunity. Abandoning its previous caution, it had informed India of its approval of guerrilla operations into East Pakistan and had promised India protectionagainst Chinese reprisals. A new and ominous dimension had been added to the conflict.(This occurred well before our China initiative.)

 

牵挂着中国的安危,中国的荣辱:

“八月九日传来了苏印签订友好条约的爆炸性消息。

我们知道制止军事冲突的主要因素是印度军事计划人员的害怕心理,担心发生一场苏联不赞成的战争,可能使苏联的供应中断,并且会鼓励中国进行干预。《苏印友好条约》必然会消除这种担心,因此客观上增加了战争的危险。苏联抓住了战略上的良机。一个能够表明中国软弱无能、又使中国和美国的共同朋友遭到屈辱的机会,其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如果中国无所作为,就会暴露它的无能;如果中国增加赌注,就要冒受到苏联报复的风险。苏联签订这个条约,等于向火药桶里扔进一根擦着了的火柴。

我说我们准备考虑同苏联采取联合行动来消除危机。这个建议从来没有得到理会。印度使巴基斯坦丢脸的机会也是苏联使中国丢脸的机会。莫斯科尽量增加赌注。

苏联鼓励印度利用巴基斯坦的苦难,一部分是为了打击我们的结盟系统,更重要的是证明中国的软弱无能。北京和华盛顿正是对苏联力量有一种共同的关切才走到一起来的。因此,如果证明美国根本不起作用就会使我们同中国新建立的尚不稳定的关系受到严重压力。如果我们按照批评者的意见办——公开地、大规模地同巴基斯坦脱离关系,在它陷入绝望的时刻站在它的对立面——我们的行动看上去就正好是中国恐惧的美苏共同统治;几乎可以肯定,这样做将使我们对中国的主动行动化为乌有。我有时在跨部门的会议上听到一些意见,似乎我们一心只想保证到中国去的机会。但是,正如我对尼克松说的那样,“这些人不了解,我们不到中国,也就去不了莫斯科”。

引起危机的责任在于巴基斯坦,这是无可争辩的。然而到了十月,中心问题是如何纠正原来的错误,避免一场影响远远超过次大陆范围的战争。在我们对中国采取主动行动以后,苏联的目标是要使北京丢脸,同时证明中国和美国这样的盟国都是靠不住的。不仅如此,如果印度这种策略得逞,就很可能扩展到中东——在那里,也同莫斯科签订了友好条约的埃及正威胁要在所谓决定的一年通过战争解决使它不满的问题。我认为如果苏联能以南亚为例证明战争的效果和美国的无能,那将给中东带来不祥的前景。”

更进一步地,还担心美国在中国心目中的形象:

”不仅如此,巴基斯坦还是其他盟国——伊朗、土耳其——的盟国,是在当时激进倾向仍占主要地位的中东受到孤立的沙特阿拉伯和约旦的朋友。它也是中国的朋友,同北京保持着密切联系,而北京希望我们能维持全球均势,因此正在小心翼翼地探索同我们建立新的关系。弄得信誉扫地是我们吃不消的。

无论我们的官员是否高兴,巴基斯坦是我们的一个盟国,我们对它负有条约义务,而且私下还对它作过保证;因此,巴基斯坦的命运将影响好几个把自己的安全寄托在美国诺言上的关键国家的态度。中国将仔细注视巴基斯坦的情况。中东那些热衷于武力解决问题的国家也容易情不自禁地要采取军事手段。如果苏联的政策如此轻而易举地在次大陆得逞,它就可能在其他富有爆炸性的地区采取类似策略。

但是我们不得不采取坚决行动,挽救更大的利益和关系。我们手上的牌很弱,但绝不能在软弱之外再加上胆怯。十二月五日,我对尼克松说:“我承认这并不是一种英明的主张。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垮下来,苏联不会因此就尊敬我们;中国将瞧不起我们,其他国家也将得出自己的结论。”

当我们突然面临这个问题时,巴基斯坦是我们通往中国的唯一渠道;我们没有任何其他手段同北京取得联系。如果我们同苏联勾结起来使中国的朋友——和我们的盟国——公开受到屈辱,美国采取的、对保持全球力量均势具有根本重要性的一次重大主动行动就会完蛋。

如果我们默认这种强权游戏,就会使莫斯科得到错误的信号,使我们所有的盟国、中国以及世界上其他爆炸性地区主张克制的力量灰心丧气。"

并且把美国与中国的利益,两个国家的里子和面子,联系在一起。在印巴危机中,尼克松与基辛格立场一致,目标一致,他在回忆录里写道:

象基辛格所说的,“我们实际上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不能听任我们和中国的一个朋友在同俄国的一个朋友的冲突中受到蹂躏。””(中译本207页)

把中国的利益,划在了美国的保护对象里,还把两国的利益和尊严,融合在了一起。

错综复杂的危机进展中,不时有一个主题浮起:

中国是一个随时有能力向印度出兵的国家,并且大概率会为了支持盟国巴基斯坦出兵打击印度,于是招来苏联为了支持印度而攻击中国:

我访问新德里时有两个多少有些自相矛盾的使命。一个使命是要小心翼翼地使印度对我访华的消息有所准备。我谈到乒乓外交和我们两年来在贸易和旅行方面主动作出的一些表示,着重指出我们必然要同北京继续改善关系。另一方面,如果中国无缘无故进攻印度,我们将严肃看待。如果我主动谈的这个意见并没有使我的对话者感到大惑不解的话,他们可能得到短暂的鼓舞——虽然随着七月十五日有关我访华的消息的宣布,这段欢欣鼓舞的时刻肯定就宣告结束了。

我是带着灾难的预感回到华盛顿的。照我看来,印度几乎肯定会在雨季结束之后不久进攻巴基斯坦。虽然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推动伊斯兰堡走向东巴自治,我怀疑印度是否会给我们这么做的时间,因为这样一来,印度就会失去一个短期内不可复得的、同一个国家算账的机会;而这个国家的存在本身,对许多印度领导人来说就是很大的冒犯。那时,中国可能采取行动。苏联可能乘机给北京一个教训。如果我们结成一伙来对付巴基斯坦——就像新闻界和国会坚持要求的那样——就会使危险更快到来,并使印度更有发动进攻的借口。这将危及我们对中国的主动行动。当时,在尼克松访问北京之前,我们无从了解中国向华盛顿开放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不幸的是苏联的行动同它的保证日益发生矛盾。接近八月底的时候,我们得到不容置疑的证据,说明莫斯科非但没有约束印度,反而答应如果安理会提出印度是侵略者的指责就使用否决权;此外,如果巴基斯坦或中国进攻印度,苏联将以空运军事装备方式作出反应。换句话说,苏联差不多给了甘地夫人一张空白支票。

甘地夫人还告诉她的同事说,如果中国“动刀动枪”,苏联已答应采取适当反击行动。其他情报表明,这意味着在新疆对中国采取牵制性军事行动。在这种相互配合的重重压力下,巴基斯坦——西巴——不可能生存下去;中苏战争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十月七日,我在战情室召集华盛顿特别行动小组开会,考虑能够采取什么行动阻止走向战争的趋势。人们对中国干涉有一种习惯性的担心;有人建议对北京提出正式警告,其实际结果将是消除抑制印度的又一个因素。”

基辛格不厌其烦地讲述,美国政府的官僚机构发生了内讧,国务院更加偏向印度、疑虑中国,与白宫意见分歧,于是所有人都随着高兴各行其是。实际上,他的回忆录暗示,他们那个开展中美破冰­——用基辛格的词汇,是“使中国开放”,opening to China——行动的小团体,在独一伙儿悄悄捏估事儿。也就是基辛格和尼克松在悄悄捏估事儿。

历史经常很像电影戏剧的设置。在印巴危机里,一群胆大妄为、胡作非为的爷们儿,却是围绕着一位美丽高贵的女性为中心。甘地夫人,不仅美丽,而且是强硬和坚毅、勇敢的女政治家,是真正的大女主,穿着华丽的沙丽,额间点着朱红圆钿,牵着一大群昏爷们儿绕着她跑。但是基辛格和尼克松因为各种微妙的原因不喜欢她,一点儿觉不到她高贵。同时由于利益和立场的问题,她成了基爷和尼爷笔下的第一大反派。

两位爷划给美国的同盟、利益相关方,在这一章,隐身在长城里,如同“几千年”中一样,缄默,不容许接近,心思无法揣测,但又蕴含着难以估量的能量,对世界充满威胁,让世界无时无刻畏惧。只有一位穿毛制服的红军老战士黄华短暂亮相在纽约,构成了好莱坞谍战片的桥段。

但是,在前面的第十九章《北京之行》里,在后面第二十四章《尼克松的访华之行》里,随着基辛格和尼克松先后终于突破长城,挺进到北京,据基爷说是自认为居于“宇宙的精确的几何学中心”的那群半人半神光辉灿烂地出现,借由美国人的眼睛和美国人的镜头,让世界一时间都被映照得灿烂起来。男人个个美丽而性感,具有“轻松自然的幽默感和热情”(《尼克松回忆录》)(原文:the easy humor or warmth),女人个个又不美丽又不性感。

居首的一位宛如高立云端的巨人,不管对谁发出传召,都“像雷霆雨露一样说来就来”(《论中国》),哪怕是美国总统,英勇地闯入长城、抵达北京的美国总统。任何人如果有幸到巨人面前,灵魂都会产生“颤流”(《白宫岁月》)。

另一位,无分男女,无分意识形态,即使是敌人,只要有幸见到,都是第一眼就为之倾情,接下来神魂颠倒,再在思念里度过余生。

——强烈建议各位读《尼克松回忆录》里讲述与周总理最后一次会谈一节的英文原文(现有译文传达不出神韵),像长笛的乐声,在辽远的空间里回荡,穿透现世,抵达另一个世界。

那一节里,总理有多美呢,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那种美。

读到“风雨送春归”的英文译诗时,我有要哭的冲动。

一场温文的、仿佛参禅一样的交谈中,两颗聪慧的灵魂彼此对视,共同神会“老兵不会死去,只是随风消逝”的知天达命和倔强。

并且用一句话点明,基辛格太钝,没懂。

尼克松把这一节放在叙述中国之行的末尾,而那一节像是史诗的一段碎片,也像是在珍爱人生里的一粒珠宝,也像是思考人类的脆弱与不朽,以及心灵与心灵之间互相抵达的可能性。是不着一字的悼文,和颂诗。

只有我们法兰西的马尔罗是例外。我们法国人就是不同,能出一个马尔罗,自恋到无法爱上周总理。可是,见到周恩来而不爱上他,是违反客观规律的,甚至是渎神的,但是我们法国人就是能让客观规律和神意一齐失效。

对立面儿呢,除了甘地夫人,还有苏联人,以群像的方式迭次登场,哪一个都像百老汇轻喜剧里的人物一样生动,和滑稽。

《白宫岁月》的文学性不容小觑,和《尼克松回忆录》一起,让人不由得思量所谓纪实文学、非虚构作品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中的份量,是不是其成就超过了同时期的小说。该书,包括印巴这一章,勾勒出的群像,有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质感。

同时,其文学手法也是一流的,该书甚至能用一句话就描绘出动人的场景,传达给读者历史的厚重感,让读者与作者一起见证历史的神奇时刻:

“(在白宫里,)一个以古宗教为立国之本的国家(即巴基斯坦)杰出而举止文雅的代言人口念一个富有战斗精神的亚洲革命国家领导人的信息,而由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领导人的一个代表把它记下来。”

《北京之行》里,在中央王国的长征老战士们现身之前,先出场的重要人物是叶海亚·汗,经过这一章的洗脑之后,你无法不喜欢上他,无法不在“印巴”一章里对他心怀同情:

叶海亚由于那年十二月的印巴战争而被推翻下台,这是他下台以前最后一个欢乐的日子,而我之到来是使他感到高兴的原因。叶海亚对这种警察追强盗般的复杂而冒险的计划安排很感兴趣。他亲自检查了我秘密离开的每一个细节;他向我们提供其政府所有的便利条件,并把他所信任的自己专用的飞机驾驶员供我们使用。与当时许多报刊的说法相反,他并不要求任何报答。尽管他对我们殷勤接待,但在东巴基斯坦的动乱中并没有得到我国政府同样宽厚的对待。叶海亚是一个粗率、直爽而缺乏谋虑的军人,他在东巴基斯坦的动乱之后受到牵累,他对于那些事件,是既无经验又缺乏锻炼的。他铸成了大错。但他对我国帮了大忙;必须指出,他对我们的态度是正直高尚的。

叶海亚总统在招待宴会中开始执行我们的计划。我的腹痛成了大家的话题。他高声宣布,伊斯兰堡天气太热,会影响我复原;他一定要我到纳蒂亚加利山上的总统别墅去休养,这个别墅靠近总统的宾馆,位于穆里以北的群山中。当我迟疑表示不同意时,他坚持说,在一个伊斯兰国家里,要由主人的意志而不是由客人的意志来决定,其实这是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我们对叶海亚·汗作了短时间的礼节性拜访;对这次秘密之行的成功,他像孩子似的高兴极了。”

“印巴”一章又用一句替他开脱罪责:

当我尽可能婉转地问到印度在人数和装备上占优势的问题时,叶海亚和他的同事们的答复是把穆斯林战士的历史优越性吹嘘一通。”

——叶海亚是《阿拉伯的劳伦斯》里的贝都因武士那类人,他的智力是不足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看上述描写,读者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部影片中的老酋长奥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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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达:“明天也许我会允许土耳其人把你们买走,但今晚和我同餐吧……我跟荣幸邀请你们与我在拉姆山谷共进晚餐!”

“印巴”一章在设置人物角色上就是如此炉火纯青,每一个人物都个性鲜明,互相不重样儿。

在如此群贤毕至的多声部大戏里,高潮不可逆地来到了。

据《白宫岁月》,基辛格和尼克松的目的,是阻止印度进一步攻击当时的西巴基斯坦,阻止印度将其肢解,碎成若干小国。

《尼克松回忆录》里写道:

“12月9日……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授权穆勒海军上将派出一支特遣舰队,由核动力航空母舰‘企业号’等八艘舰艇组成,从越南开往孟加拉湾。

《白宫岁月》“高潮:重大的决定”一节奉献了好莱坞大片的情节和场景:

“俾斯麦曾经说过:“在对外政策方面,勇气和成功并非巧合;二者是同一的。”尼克松有许多毛病,但是在危机时期他具有令人注目的勇气。原先已处于戒备状态的一支航空母舰特遣舰队现在奉命驶向孟加拉湾,表面上是为了撤退美国人,实际上是给我们为反对进攻西巴发出的警告增加分量。我们让舰队停留在马六甲海峡以东,距离孟加拉湾约二十四小时的航程,因为我希望在采取下一步行动前同中国磋商。我向梅尔·莱尔德解释舰队行动的目的时指出,我们认识到印度占领东巴已是既成事实;我们的目标是要吓退对西巴的进攻。(我没有说的是,我们也希望在苏联向中国施加压力时有部队在适当地点。)同往常发生危机时的情况一样,莱尔德是忠诚可靠、愿意提供支持的。

书中描绘出椭圆办公室里的美式硬汉,替人类抗下了所有,让我们把所有看过的好莱坞电影相关场面和情节都一一浮上眼前。即使过去了五十年,下面两段也一点不过时,使得我们自动在脑海里转换成好莱坞战争大片里的同类场景: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日上午,就在尼克松和我即将动身前往亚速尔群岛会见法国总统蓬皮杜之前,尼克松、黑格和我就是在这种形势下在椭圆形办公室碰头的。当时存在一种紧迫感。我们期望中国对我同黄华的谈话会作出某种反应。这是一次关键性会议;事实表明,正是在这次会上我们第一次决定在苏联-中国-美国的三角关系中冒战争风险。但是,国务卿没有参加,国防部长没有参加,这两个部门也没有任何其他代表参加——这是尼克松政府内部关系的一个典型写照。

因此,尼克松和我以及黑格是在笼罩一切危机的孤独状态中、在相互矛盾的压力和猜测和逐渐增长的紧张气氛中,在椭圆形办公室碰头的。大家知道这种紧张即将到达爆发程度,但还不知道朝什么方向爆发。”

破冰行动组三位重要成员,尼克松、基辛格带着黑格,跃跃欲试,一旦中国出兵印度,就让美国特遣舰队直扑印度,在印度登陆,展开攻击,与中国形成南北夹攻,在势如破竹攻占印度之后,在印度的什么地方重新来一次当年的易北河会师。由此,赶在苏联出兵中国之前就一举定乾坤,使得苏联只能停止出兵企图,认输。——我这个军盲的理解,是这个意思。

(我本来对军事和政治毫无兴趣,所以不清楚,总统是否真的可以如此不经国会、不经宣战,就让舰队攻入印度港口,登陆作战。美国总统能够如此牛…的吗!)

事后回忆起来,基辛格仍然自我感动,激情荡漾:

”我们给莫斯科的热线电报刚刚发完,就听说黄华带有来自北京的紧急答复,需要见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因为中国人有一种可爱的中央王国传统,过去总是把他们要想传递的话留到我们要求会见时才讲。我们认为,只有严重的事态才会促使他们脱离这个传统。我们猜想——正如我以为黄华在四十八小时前曾经暗示过的那样——他们大概就要从军事上支援巴基斯坦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可能要马上摊牌。因为根据我们得到的一切情报,如果中国采取军事行动,苏联按照它承担的义务就要对中国使用武力。那时,我们将不得不确定是否援助直到一年以前还被认为是我们最不可调和的敌人的一个国家。

尼克松立即认识到,如果苏联羞辱中国的行动得逞,一切保持世界均势的前景都会化为乌有。他决定——我完全同意——一旦苏联威胁中国,我们将不袖手旁观。我们尚未承认而且二十年来几乎毫无接触的这个国家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将得到某种重要援助——其确切性质将视当时情况而定。尼克松作这个决定时既没有通知国务卿,也没有通知国防部长;这不是处理危机的理想方式。由于尼克松和我都要动身前往亚速尔群岛,艾尔·黑格和温·洛德必须到纽约去接收中国的信件。如果信件包含我们猜测而又担心的内容,黑格奉令答复中国人,说我们不会对苏联干预置之不理。为了采取某些军事手段使我们的战略产生效果,并使我们发往莫斯科的电报更有分量,尼克松这时命令航空母舰特遣舰队驶经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

我们的舰队通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引起新闻界很大注意。我们是在威胁印度吗?我们是在设法保卫东巴吗?我们是否失去了理智?实际上,我们作过清醒的估计。我们约有七十二小时的时间,可以在西巴被卷入这场大漩涡之前使战争结束。印度需要这么多时间来调动军队,发动进攻。一旦巴基斯坦的陆、空军被毁灭,这个国家最后必然由于软弱无力而分崩离析。我们必须警告苏联:我们这方面的情况也可能失去控制。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以便在我们在联合国的努力失败、中国人终于在最后一刻参加进来的时候给以支持。”

尽管隔了整五十年,我还是吓呆了:

印度出兵西巴基斯坦,中国为了盟国巴基斯坦出兵印度,苏联为了盟国印度出兵中国,美国再为了盟国中国出兵印度。

这不成了欧洲一战开局的复制了吗?

基爷你是在说真的还是在写电影脚本儿?这种情节只好在好莱坞大片里演演看看的好啦。你不要吓死我们。

写作练习A题,八百字以上,开卷儿,可去图书馆或上网查资料:

由印巴冲突引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如何决定了你的人生?

如果觉得这个题目不好写,那么可以选择B题:

印巴战争为什么没有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战?

那用长城与世界绝缘的、高贵冷艳又疯批的公主,对她的一腔热忱,终究是错付了。

不是美国没本事,无奈中国有长城。

所以,去爱比被爱更神圣。

“印巴危机”这一章,展示了西方现代文学的一个非常高超但又基本的创作技巧,内容与讲述内容的语调、心态、节奏等等,要不一致,最好逆反,形成张力。

还一个更高的技巧,就是当作者实际上讲述一件事时,却表述成仿佛另一件事。或者说,把一件事,在讲述中呈现成另一种事。

“印巴危机”一章就达到了这个境界。内容全是金戈铁马,由社会冲突到战争,又大气磅礴又疯狂又荒谬,却讲述成一场爱情,对一个不出场的对象的,无比热情和单纯的爱情。

或者说,讲述一场蛮横又混乱的国际危机,内里始终有爱情在徘徊荡漾。

五四以来的文艺往往没有解决这个技巧问题,总是顺拐,内容欢乐时笔调就欢乐,悲哀时笔调就悲哀,讲战争就讲战争,写爱情就写爱情。

没有人家那个能耐,把一场战争,写成一场爱情。

而且对钟情的对象,反而不出现爱字,只是夸张对象的强硬与可畏,提及时也不带感情,就客观叙述。

反倒是对设置成反面儿的印度,用情感关系做嘲讽:

“到一九七一年,我们同印度的关系已经处于一种密切然而令人恼火地紧张的状况,就像一对既不能分手又无法相处的夫妇。

一如我们求爱了二十年之久,也没有能引诱印度放弃其不结盟政策……”(原文:Just as our wooing for two decades had not managed to tempt  India out of its nonalignment,句中确有tempt——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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