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情结与慕强心理,“文化精英”的一体两面

文 | 刘梦龙

本周,印度难得做了一件人事,趁英王换人,向英国人追讨殖民时代被掠夺文物。这其实是印度的传统节目,印度每逢大事都要敲一敲英国,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强调下英国人的历史责任,顺便给自己塑造替广大后发国家出头的进步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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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人有自己的小九九,但包括英国在内,诸多西方大博物馆收藏了大量异国文物,这又确实是一件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

博物馆是什么?博物馆是文化斗争的最前沿,善善恶恶,所展示的不仅是文化,艺术,一切文明的进步,也包括一切文明的冲突。这种冲突既有外部的,也有内部的。

过去,西方博物馆会炫耀自己的第三世界战利品,以此展示 自身文明的强大。而近些年来,又好像是在呼应西方文明的衰退,不时这些西方博物馆就会爆出一些格外低级的重大文物事故,给外国人一点来自西方的震撼。

比如月初,美国的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为了追求展览效果,就选择不加防护的裸展,于是打坏了著名的商代青铜鸮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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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尊青铜鸮尊以可爱著称,在国内外素来很有人气,是民国时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卢芹斋贩卖出国的。在中国人眼中,这是远古的遗珍,近代的遗憾,一个民族光辉与苦难的共同载体。但如果站在西方的角度,这就是他们花钱买来的收藏品,早已经银货两讫。无论怎样宝贵的东方文物,其本质也是招揽人气,彰显博物馆底蕴的一件道具。既然是道具,自然是拿来使用的,为了展示效果,冒些风险也理所当然。

这大约像石崇,王恺也一样看重珊瑚树,平时也会小心保护它们。但不会妨碍他们在炫耀时,通过打碎宝树来显示自己的豪富。

当霸权兴起,列强的博物馆向异域广泛收集各种战利品,这是新兴帝国彰显权力意志的体现。“从异国的矿石、标本,到文物残片,不仅是探险赞助者的善意财力和参与组织的睿智,更不单纯是大学教会和医院的书斋研读,大博物馆是文明征服野蛮,民主真理胜过古老专制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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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英博物馆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异域战利品是不可或缺的根本主题,其叙事从没有发生过改变。在第三世界眼里,第一世界的繁荣是基于自己的血泪之上,而在第一世界的概念里,这是我五代家业,祖宗遗泽,岂容麻匪刁民觊觎。这些博物馆,就像黄家碉楼,始终在强调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过去现在,所存在的不可调和矛盾。

在这种矛盾远未消失,且越发激烈的当下,西方大型博物馆,自然也不会像某些人所宣称的是人类文明共同遗产的避难所。这种单方面的宣称,性质和印第安人保留地差不多,是一辱再辱。

但不可否认,经过漫长岁月的掠夺,在付出了千百倍于此文明遗存的毁灭后,欧美博物馆中如今充斥着人类文明的精华所在。这些天然与人工的珍宝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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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置身其中,并回顾自己那荒芜落后的母国,尤其在面对非本国文物时,往往会不自觉地陶醉,乃至和第一世界发生共情,产生一种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能领略如此美好的幸福感。

这种慕强便是被驯化的第一步。更有甚者,则是一些人在面对第一世界所展示的本国文物时,竟有了与有荣焉的光荣,乃至生出了要脱亚入欧的梦想。

这就是我们一开头就说的,博物馆是文化斗争的最前沿。第一世界博物馆和第三博物馆,在保存文物的职能上或许有相似之处,但其承担的任务,传达的信息,则是截然相反的,绝不能混为一谈。

如果那些掠夺者及其子孙后代,可以堂而皇之的展示赃物,并宣称自己能代表全人类,以此为荣,以此蛊惑人心,那么,那些被掠夺,被侵略者的后代,便同样有义务传承其民族的苦难,追索先祖的遗产,并清算罪恶。这是世间最基本的公道,是文化领域的漫长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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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现实中,我们很容易就会注意到,至少在我国文化界,这种对立冲突并不激烈。实际上,我国的文化精英长期以来一般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隔阂。我国很多文化精英在时常会抑制不住地陶醉于西方的文明叙事中,就是那种在大英博物馆流连忘返的存在。

差不多二十多年前,正是流行文化苦旅的年月。那时有个敦煌之问,当清末敦煌文物被发现时,外有列强掠夺,内有贪官自肥,只有一个王道士左支右拙。在国内实在难以保存,到国外不免一去不回,于是知识分子们设身处地,在功利与良知、现实与未来间彷徨无措,深感无能,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倒是哭出了中国旧式知识分子长期以来的尴尬。西方的侵略,也在事实上毁灭了旧知识分子对文化,思想的垄断。西方对文物的掠夺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文物所承载的文化被读书人们看做是禁脔。如今这些旧知识,却在西方的挑战面前,不堪一击,全面落后,毫无价值。这种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冲击,形成了二千年未有之变,当然使国内的知识分子感到痛苦。

而在另一个尺度上,清廷和民国都不堪用,不足以抵御外辱。知识分子可以咸与维新,但对于新中国为代表的,广泛联合中下层民众的革命,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因为社会主义也好,工业建设也好,都在打破知识的有限性,使文化向下走。这是要从根子上打破对文化的垄断,是刨祖坟和断子孙饭。

包括博物馆,科普,文化艺术这些传统的属于文化精英所独享的领域,都要逐步让渡给一般人,并引导普罗大众深入了解其中的奥秘与乐趣。但离开这些领域,那些旧式知识分子又该寄身何处?旧式的文化精英,其地位正来自对传统文化的垄断。而在新中国所代表的社会主义革命中,他们和普通人的上下关系则颠倒过来了。

异族入侵使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就像美洲殖民者对玛雅,印第安人所做过的那样,这种基本的生存危机,当然很可怕。所以,稍有良知骨气的旧知识分子也会被动的参与到民族救亡中去。但随着新民主主义的胜利,这种危险已经消失了。自新中国建立以来,旧式文化精英和大众之间的矛盾就出现了。

正由于生存危机的消灭,新中国的存在使一些保守的文化人们有了一种可以做清客的余裕。原本作为敌人的外国侵略者,反而成为了一种天然盟友。不知不觉间,他们的主要矛头就对内了。

实际上,中国社会的不断发展,对这些旧式知识分子是一种逐渐挤出。中国的现代化与工业化越成功,他们越不适应。因为拒绝交出文化主导权,而不肯向下兼容的文化阶层,自然也不具备和社会共同进步的能力,也难以实现自我的现代化改造。他们自身不具备现代化的能力,他们用来抗衡现代化的手段,就只能是依附于强势的西方,以挟洋自重的态势来,靠外国人提供的一套现代化表述来维持一种落后。而这种依附于外国假进步真落后,也是为西方所乐见的。

类似于20世纪末,包括像敦煌之问之类的大历史背景是,是当时港台,甚至日韩新都处于经济上的强势地位,有一种争正统的野心,试图把自己打扮为保存了旧中国文化精华,并适应现代的中文世界正统。由此加强自己在中国问题上的发言权,甚至以此作为对华干涉,乃至颠覆的工具。

具备讽刺意义的是,中国文物空前浩劫的一个历史阶段,恰恰是八九十年代。由于西方和港台等地旺盛的文物需求,促生了结合现代技术手段和充沛人力,从传统古物,到珍贵动植物样本,前所未有的大盗掘,大收刮,大贩卖,其深度和广度,造成的破坏,都是历代所未见。这无疑又一次充满证明了,落后国家的苦难正是来自第一世界的掠夺。

而在这个时期,面对浩劫,许多知识分子却不再抱着敦煌之哭的态度,反而摇动腰肢,努力靠近苦难的始作俑者。在巨大外压下,社会动荡,他们在欢欣喜悦中动摇,自觉或不自觉充当了外国势力的吹鼓手。很多知识分子浓重的所谓民国情结,大师情结,就产生于这样一个历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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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民国无非想做两件事情,一是强国,一是立人。强国这件事情上,民国看到共和国,那是羞愧难言,比卫星、比核武器,没法比,可是在立人这一块,我相信共和国一直到今天的人,看到民国还是很羞愧,要论做人的堂堂正正,敢作敢当,我们在民国人面前根本没有资格说,全是奴才,我在所有大学看到都是奴才,当然我本人是资深奴才,这是民国人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一方面他们处于一种东食西宿的尴尬地位,对拉他们一把,给他们许多荣誉好处的第一世界是心怀梦想的。但一方面,他们中的聪明人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正在于能在国内起到一种代理人作用,真要投奔欣赏西方,反而失去了根基,也就是失去了价值。而像民国那样,可以从容的在东西方游走,轻松的挟洋自重,自然成了某些人的梦想。民国所赋予的自由,不是学术上的自由,其实是卖身的自由。

民国情结与慕强心理,实际上就是这些“文化精英”的一体两面,这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陈丹青对民国的吹捧和在美国的遭遇。所以,实际上无法和中国做出切割的他们,其使命就只剩下守住一亩三分地,在内外间徘徊,努力阻止文化阵地落到普罗大众手上。

与此同时,西方社会日益表现出上层精英和下层大众的隔绝。文化创作与精英间的利益交换深度捆绑,完全脱离大众的天价艺术品,展示了文化人怎么通过扮演搧客,不用太辛苦就能实现名利双收。

这种脱离生产创作,而单纯通过垄断文化解释权,就能带来巨大利益的新套路,无疑对许多那个时代的文化人具备巨大吸引力。相反他们对新中国革命叙事中,社会主义所代表的社会平等,共同进步,是深恶痛绝的,对一个上升期社会不断要求的技术创新与进步,又是难以跟上的。

所以,在国内博物馆等科普领域,我国的文化精英,对大众领域的传播往往不上心,实际上也力不从心。相反,他们在所谓的“文化启蒙”上很热心。但以他们的能力又不能组织适应现代化的理论和语言,只能借用西方的话术,而当西方话术随西方自身的衰退而逐步破灭,就只能依靠单纯的抱团,尽量把持文化,尤其是传统文化的解释权和支配权,通过内部繁殖来维持垄断地位,失去了起码的进步性。

以博物馆为代表的人文科普领域,是一个典型的工业化社会象征,是面对大众的文化窗口。它在对外斗争的同时,又承担着对内动员的使命。而显然,我们在这个领域,两种工作都做的很不够。

我国当然是一个比印度更成功的现代化国家,但在文化领域的新旧交替却长期滞后于社会发展,以至于严重影响了本国文化产业的发展,甚至造成了社会撕裂。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距离变化,文化迅速迭代的历史时期,旧知识分子对文化领域的垄断应该到了要清理,结束的时候。

随着中国社会的全面发展,和建国初的一穷二白相比,整个社会的教育和文化认知水平,如今已经有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和一切工业化社会一样,我们早已摆脱了那种匮乏的状态,而更多苦恼于眼花缭乱的新事物中,哪些才是更有价值的。

国内文化产业日益表现出民间的勃勃生机和旧体制的暮气沉沉。旧知识分子所具备的文化价值已经消亡殆尽,反而成了新时期文化发展的障碍。随着自身的腐蚀,他们已经成为一种为存在而存在的存在。他们不再具备自我更新的能力,甚至已经不具备传承的能力,只是在不断锈蚀窒息所垄断的领域。

这样一种大古董,在时代的冲击下,已经到了该送进历史的博物馆的时候,而不能指望其再能发挥什么作用。只有摆脱了这种旧时代的残留,才能为新时代的继承者开拓出道路,从而继往开来,发扬并建设新时期的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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