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谜》——毛泽东和这本德国哲学小书的渊源

【袁志英 同济大学德语系教授】

中德建交40多年了,我们翻译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也有40多年了,中德建交后,《宇宙之谜》是毛泽东主席和德国客人之间常有的话题,该书于1974年出版,由于它有较高的学术性,今年2002年7月份由译文出版社再版。

独特的翻译方式

1972年初,陈少新、汪小玲、马静珠和我四人从上海科大调至复旦大学外文系,但要先到当时的“理科大批判组”翻译德国人海克尔(Ernst Haeckel,1934-1919)的《宇宙之谜(Welträtsel)》。什么海克尔,什么“宇宙之谜”,我对此可说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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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克尔

在这时翻译一个洋人、古人的作品,真是匪夷所思,但我不敢问个究竟,只知道是“上头来的”,也只有“不理解也执行”的份儿。

况且翻译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不知胜过“大批判”几多倍,也乐得“执行”。翻译最快捷的方法便是四人分工,各译各的,但四人并非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于是在我的建议下四人组成一个翻译小组,汪太太原本是德国人,由她来朗读,老陈和我口译,小马记录。

每译一章,由我进行整理。四个人以这样的方式译了前10章,之后汪、马回到外文系,后10章由我和老陈各显神通,分别翻译。我那时30出头,精力旺盛,我译了7章,老陈完成3章。校对是郑开祺,他也做了大量工作。

《宇宙之谜》涉及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天文、宗教、哲学、文学,举凡有关宇宙的问题,无不谈到,海克尔试图给世间所有重大问题一个说法,这是一部自然哲学著作,这也是该书称为《宇宙之谜》的根由。

翻译过程中遇到不少困难,好在那时的复旦大学“理科大批判组”聚集着各个学科的专家学者,有问题就问他们,其中对我们帮助最大的当推精通多种外文的哲学大家全增嘏先生和留德10年的物理学家王福山先生。

梅奈特“揭秘”

《宇宙之谜》于1974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40万册。那时的新华书店摆放的都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鲁迅的著作。而在一夜之间海克尔这位“洋古人”的40万册大作进驻了红光闪耀的新华书店,甚至挤占了我们“红宝书”的位子,这也成了萦绕于我心头的“不解之谜”。

直到1975年底,我才算是了解到事情的原委:我在1975年11月的德国《世界报》星期日版读到一篇有关当时的西德总理赫尔姆特·施密特(HelmutSchmidt)1975年10月访华的文章,作者是克劳斯·梅奈特(KlausMehnert)。梅氏是德国有名的政论家,是有关中国和苏联问题的权威,著述甚丰,有关中国的著作有:《北京和莫斯科》(1962)、《风暴后的中国》(1971)、《围绕着毛的遗产所进行的斗争》(1977)等。

他是施密特总理访华的顾问,参加了毛主席接见施密特的全过程。梅氏在文章中详细记述了毛主席和施密特的谈话,其中也竟然谈到了《宇宙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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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语版《语宙之谜》

毛主席问施密特读没读过海克尔的《宇宙之谜》,而译员却将海克尔译成了黑格尔;毛主席颤巍巍地摆了摆手说不是黑格尔,而是海克尔。毛主席称自已是马克思的学生,反对唯心主义,服膺于唯物主义;费尔巴哈、海克尔的唯物主义使他深感兴趣,青年时代就读过《宇宙之谜》。

梅奈特的记述为施密特的回忆录《伟人和大国》(Menschen und Mächte)所证实,我手头正好有这部书,现将有关段落翻译如下:

“……毛回答道:……不过唯心主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本人是马克思的学生,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我对唯心主义没有好感,我对黑格尔,对费尔巴哈,对海克尔感兴趣。……于是我们岔开正题,谈了10分钟的哲学。关于恩斯特·海克尔和他那部粗糙的唯物主义著作《宇宙之谜》我不想深入讨论,40年前我曾在父亲的书橱里找出这本书,并阅读了它。……”(HelmutSchmidt:MenschenundMächte,SiedlerVerlag,1987,359页)。

正是由于施密特对海克尔不那么感兴趣,他的记录极为简略。

毛主席还和德国另一个政治家施特劳斯(FranzJosefStrauβ)谈起海克尔的《宇宙之谜》,施氏只听说过,没有读过,无法接毛主席的话茬,他和他的手下一个个都弄了个大红脸。

从而得知,我们译的《宇宙之谜》是毛主席要看的。后来又从有关人士那里得知,《宇宙之谜》还出了大字本,当时的政治局委员人手一册;毛主席还赞扬了译文的流畅。

惊人的猜想

海克尔是杰出的生物学家,达尔文主义者,自然科学中的唯物主义代表,无神论者。他提出了确定系统发育和个体发育之间的相互关系的生物发生律,也是“社会达尔主义”的始作俑者。恩格斯曾以认可赞扬的口气多次提到他;列宁对海克尔和他的《宇宙之谜》的评价更高:

海克尔的《宇宙之谜》这本书在一切文明国家中掀起了一场大风波,这点一方面异常突出地说明了现代社会中的哲学是有党性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唯物主义同唯心主义及不可知论的斗争是有真正的社会意义的。这本书立即被译成了各种文字,发行了几十万册,并出版了定价特别低廉的版本。

​这就清楚地说明:这本书已经“深入民间”,海克尔一下子赢得了广大的读者。这本通俗的小册子成了阶级斗争的武器。世界各国的哲学教授和神学教授们千方百计地诽谤诋毁海克尔。……攻击海克尔的神学家真是不可胜数。御用的哲学家们用尽一切恶毒的字眼来辱骂海克尔。…………海克尔的这本书的每一页对于整个教授哲学和神学和“神圣”教义说来,都是一记耳光。……他(指海克尔)轻而易举地一下子就揭示了教授哲学所力图向群众和自己隐瞒的东西,即那块日益宽广和坚固的盘石,这块盘石把哲学唯心主义、实证论、实在论、经验批判主义以及其丢人学说的无数支派末流的一片苦心碰得粉碎。

这块盘石就是自然科学唯物主义。”(《列宁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上海,356-358页)

毛主席青年时代读过《宇宙之谜》,加之前辈革命导师对它的崇高评价,他对《宇宙之谜》的钟爱就是不言而喻的了。梅奈特认为,海克尔是达尔文主义者,他在《宇宙之谜》中所宣扬的是进化论:一切在流,一切在变,一切生物都处于不断进行的状态中,一刻不停,后天获性可以遗传;海克尔又将这一观点移植于社会中,因之梅奈特猜想:毛泽东的不断革命论是受到海克尔的启发,世上万物都在不停顿的发展和变化中,革命难道就能停顿吗?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猜想,对此我们自然不可轻易苟同,但我们也没有权利压制别人进行这样那样的猜想。文化大革命的发动原因可能极为复杂,要想否定或肯定某种猜想或结论需要进行科学的论证。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毛主席年青时读过《宇宙之谜》,并受其影响;到了晚年还要重读该书,可见影响之大。要将这种影响具体化,那还需要进行深入的研究。

马君武的译本

只听说毛主席建国后学习英文,没有迹象表明他懂德文。他对德国客人说自己年青时就读过《宇宙之谜》,他读过的也只能是中译本。在我们翻译该书之前,还有马君武的译本。

马君武(1882-1939),广西桂林人,先留学日本,后又去德国和瑞士深造,学的是冶金,曾任孙中山临时政府的实业部次长之职。此人文理兼通,翻译过席勒名剧《威廉·退尔》,也译过包括《宇宙之谜》这样自然哲学的著作。我们1972年翻译《宇宙之谜》时,曾借来他的译本为参考,毛主席青年时代所读《宇宙之谜》定是马君武的译本。

人到暮年,总爱忆旧,毛主席也不例外,想重读一下给他青年时代留下深刻印象的著作也是人之常情。马君武的译本是节译本,且是文言文,所用术语业已陈旧,因而搞一个新的中译本就显得“很有必要”,而在德国总理施密特访华前出版就显得“很为及时”,这部唯物主义大作的大量发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结束语

1992年5月,一位资深外交家在《新民晚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谈到他亲历几起毛主席接见德国客人的情况,主席几乎每次都谈到海克尔和他的《宇宙之谜》。

不过该文将海克尔的生卒年份写成1889-1976,其实这是德国存在主义大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的生卒年份,海德格尔不仅“唯心”,而且也曾给纳粹助威,毛主席对他是不会有太大兴趣的。

当时翻译没有任何物质上的报酬,正式出版后不分贡献大小,每人只给了四部书,而今我一部也没有了。在正式出版前还出版了上下两册的蓝皮征求意见稿,我手头只有下册,我渴望着它的再版。至今我还时常抚弄着这简陋的、稍有破损的征求意见稿的下册,遥望当年孜孜不倦翻译的情景,从这次翻译中我学到了很多很多,也积累了人生的经验;至今我还时常诵读海克尔那段关于真理的名言,并为我这段翻译感到得意:

真理女神下榻于自然的庙堂、常青的森

林、蔚蓝的海洋、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

而不是修道院郁闷的厅堂、神学院狭小的囚

室;也不是香烟缭绕的基督教堂。我们接近

真理与知识庄严女神的道路是对自然及其规

律进行亲切的研究,对无限巨大的星球用望

远镜来观察,对无限微小的细胞世界用显微

镜来观察,———而不是无意义的礼拜,无思想

的祈祷,不是赎罪的贡物和捐献。奉献给真

理女神的珍贵礼品乃是知识之树的丰硕成果

和明确统一世界观的彻底胜利———而不是信

仰超自然的“奇迹”和“永生”的幻境。

就让这段语录结束这篇文章吧。

2019-03-17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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