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敖探讨“一国两制”

【2000年台湾的“总统”大选,正是台湾政局大变革的一年,这年陈水扁当选“总统”,结束国民党长达50年的统治。这年大选一生叛逆的老顽童李敖也参了一咖,参选中到处演讲,推销“一国两制”。本文为作者听李敖演讲后给李敖的一封信以及李敖的回信。

虽时隔将近20年,但仍可经由此来往信件,睹物思人,怀念一下李大师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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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兄:

我叫吴俊宏,我和吴荣元是同案,是“成大共产党”的一员,1972年,我和你一起被关在新店军法处看守所,你在11房,我在14房,和李荆荪同房,我们曾是邻居,但不曾谋面,实一憾事。你的传真号码是刚刚吴荣元告诉我的。

今晚从环球电视台听到你在台大演讲,真是精彩绝伦,大快我心。我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坐了十年的政治牢,但并不因此主张“台独”,而是主张统一,更赞成“一国两制”。但我的这种主张,却在当前的岛内政治气氛里,被压得启不了口,只能在我们的圈子里和一些同志相濡以沫。这次大选,你大谈“一国两制”,而且振振有词,雄辩诸方,可以说替小弟抒发一口闷气,真感激不尽。只不过对于你对“一国两制”的提法,小弟稍有意见,仅提供参考。

基本上你对“一国两制”的说法,是基于“台独”现实不可行的考量,你认为“台独”将引发战争,而60个打1个,台湾打不过大陆,且平白丧失父母亲友的生命,故不可“台独”。这种说法和时下一般统派人士的说法类似,他们也强调“‘台独’将导致战争,故不可‘台独’”。

这样的说法,固然可从威吓的效果上劝阻“台独”,却不能从道德上说服“台独”倾向的台湾人民。以下我想从道德上提出个人浅见,还望指教。

我与“台独”人士争辩时常喜举出一个例子:

封建经济时代,佃农常被地主剥削得三餐不继,甚至常需向地主告贷,当还不起钱时,家中儿女,常被地主抓去当长工。可悲的是,这些长工,在地主家虽当奴隶,但却觉得待在地主家比待在他老家好,至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虽然这些穿住的都是拾地主余唾的东西,但日子一久,他却逐渐地不喜欢老家了,甚至于看不起老家的穷爹娘穷兄妹,最后终至于说出:“我和你们不同家,我不是你们的亲人”。

我想用以上的例子来形容今日主张“台独”人士的心态,大概最恰当不过了。因为从中国近百年来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一部与帝国主义的斗争史。1949年两岸分离后,台湾被划入美日帝国主义体系内,并伴随着战后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而逐渐富裕起来,相反的,大陆的共产党,在原本薄弱的基础上,继续与帝国主义进行艰困的冷战热战。

台湾富大陆穷,台湾好大陆差,这是两岸的差异,对待这种差异,台湾人可以同情大陆,体谅大陆在同帝国主义斗争中的坎坷旅程。不幸的是几十年来台湾的政治运动,却把台湾人民导向后者发展,时至今日,上从李登辉的言论下至一般市井小民的街谈巷论,可以看出到处充满着对大陆的不屑与鄙视,甚至敌视的心态。这种心态就如前面所举例子中的长工一样,说“我不是中国人,我是台湾人”,“我们不是一国,而是两国”。

至于台湾的政治运动为何会演变至此,说来话长,但它和台湾几十年经济发展下产生出来的一批新兴中产阶级有关,在这个阶级所带动的政治运动下,国际冷战虽已结束,但两岸关系却更趋紧张,这实非台湾之福。解决之道,台湾必须纠正一度被扭曲的心态,改变对大陆的鄙视心理,如此两岸或可共存共荣,免去一场灾难。

统独问题,归根到底是世界观的问题,脑子里尽是欧美世界观的人,是会敌视中国的,而具有中国历史观的人是能够同情体谅中国今日的贫穷落后的。

以上个人浅见,还望指正。

吴俊宏  1999. 1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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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成大补发毕业证书给45年前共产党事件中被退学的学生

以下为李敖的回复

跋:看了我小难友吴俊宏老弟这封语重心长的信,我特就一个重点写下感想。

俊宏说我的演讲“固然可从威吓的效果上劝阻‘台独’,却不能从道德上说服有‘台独’倾向的台湾人民”他的评论,很是精到。但我毕竟比俊宏要大好多岁,所见时代转变下的人的转变已多,我忧患余生,实在不敢向芸芸众生要求他们的道德面,台湾已是浅碟的、现实的、短视的社会,人也变成这副德性与造型,所以我在大声疾呼,也只就功利面(也就是非道德面)晓以利害,其他更高的层面,实已不敢奢求。这样反倒少点失望,多一点务实。俊宏老弟是理想主义的“共产主义者”,他该觉悟到道德面的人物(像他和我)实在已是稀有动物了。

我同意俊宏来信的所有观点,但我忍不住要提醒他:对庸庸碌碌的众生,不要做太好的梦。(199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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