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生个娃就奖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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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发自广东廉江

生孩子,于国于家,都是要紧的大事。

而“催生”如果停留于口头,只会引起年轻人的厌烦。拿出真金白银,减轻他们的生活和养育压力,才是真正的支持。

比如,生一个孩子补贴9万元,就会有效果。

2017年3月开始,在广东省廉江市营仔镇包墩行政村,以黄竹根村为代表的7个林姓的自然村(以下统称“黄竹根村”),只要有村民生了一个孩子,一次性发放3万现金补贴。

根据现有资料,黄竹根村是全国首个实施生育补贴的地方。

生育补贴小组总负责人、廉江市计生委前主任林琨介绍,以往,黄竹根村每年的新生儿不足20名,但第一轮生育补贴实施期间,2017年3月至2019年10月,村里共迎来了100名新生儿。

2021年9月,第二轮生育补贴实施,补贴总金额从3万元提升至9万元。截至2022年1月初,4个月左右,村里已有12名新生儿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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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9日,生育补贴公告在黄竹根村革命老区文化活动中心会议室通过(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这似乎是一场超前的社会实验,推动它的是一种孕育于乡土的、来自草根的自发力量。

经过一周的调查与采访,南风窗记者发现,这场补贴的目标并不止于“刺激生育”,而是从“生孩”出发,覆盖育养、教学、家族发展等更长远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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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一孩,补贴9万

黄竹根村,距离廉江市区40公里,差不多位于中国大陆最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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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竹根村村景(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一条水泥公路,将田地劈成了两边。一套带院子的、4层楼高的民居矗立在公路旁。这是家里为林进赵新婚而建的房子。

林进赵与妻子李水平,在2021年结婚、生孩、成家。这对“90后”夫妻,是村里第一对获得9万元生育补贴的夫妻。

为了便于管理,总金额共9万的生育补贴,分成5次发放,每半年发放一笔。

2021年10月下旬,林进赵从村里领回来了1.8万元生育补贴。回想起出现在眼前的那一捆粉色的纸币,李水平还是会开心地哈哈大笑。

她说:“(能拿到补贴)肯定很爽啊,因为现在养孩子压力很大,每个月3千元补贴,肯定可以将压力减少。”这位27岁的新手妈妈,开心又害羞。

在嫁到黄竹根村之前,李水平不清楚夫家还有这一项福利,直至2021年9月初,当时李水平已怀有身孕9个月,林进赵转发了村里微信群的通知给她,图片上,红底黄字写着:

我族贤兄林祥先生为了响应国家鼓励生育政策,增加我族人口,解决兄弟们“生子易,养子难”的问题,决定捐出巨资,资助自2021年9月1日出生的婴儿,在哺乳期,每位婴儿每月3000元,三房每月3300元。资助到两岁半,没有名额限制,资助到用完资助金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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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通过的“资助黄竹根村林族兄弟生育子女的公告”

林进赵属于林姓氏族二房的人,孩子每月可获得3000元补贴。他领回来的1.8万元,正是生育补贴的第一笔资助。

公告中的乡贤林祥,是一名华裔企业家,上世纪60年代左右出生于黄竹根村,在海外主要从事投资工作。

71岁的林琨向南风窗介绍,年逾60岁的林祥,是“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他的根就在黄竹根村,对我们这些地方很关心,很支持。当他成功了,就回馈家乡。”林琨说。

2017年,林祥回国与林琨见面。具有多年计生工作与基层管理经验的林琨向林祥直言:“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生孩子的人越来越少。”

根据族谱记载,林姓祖先于16世纪中迁居到黄竹根村,后代在此繁衍。世代族人以农为生,直至改革开放,外出经商打工的人数增多,村里人口日益减少。2017年初,林姓氏族人口约3300人。

林祥了解情况后说:“那好,我们来出300万,生一个孩子就一次性奖励3万块,奖到第100名孩子出生为止。”

林祥并不是心血来潮,在2017年实施生育补贴之前,林祥已出资100万用于村里的 公共设施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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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祥出资修建的林氏宗祠和香火堂(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2017年3月,第一轮生育补贴开始实行。两年半后,2019年10月,村里迎来了自生育补贴实施后的第100个新生儿,这也意味着第一轮300万生育补贴的结束。

“生孩子有钱发,大家都很开心。”林琨说,100名新生儿的结果,也让他很满意。

疫情后,林祥无法回国。近几年,每到8月份,林祥与林琨都会进行一次越洋通话。

2021年6月,“三胎时代”来临,村庄里的第二次生育补贴也开始酝酿。

同年8月,林祥打来了一通电话,为了响应国家鼓励生育的号召,第二轮的补贴确定为生一孩资助9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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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村里的兴旺发展”

2021年9月9日,黄竹根文化馆,村长会议正在召开。会议室里聚集了19人,除林琨外还有7个自然村的代表以及一部分退休干部。

林琨将经过林祥本人确认的《黄竹根林族生育子女资助实施方案公告》发放到各人手上,并宣读了方案内容。

为表达感谢,会议一结束,早已在外等候的村民自发将提前定制的红色横幅挂在了文化馆楼外:衷心感谢林祥贤兄捐巨资支持生育事业。

据林琨介绍,生育补贴的落地与推动,依靠的是村民自发组织与互相监督,地方管理部门并未参与其中。

与第一轮生育补贴实施时一样,为了确保补贴的顺利落地,成立了“黄竹根林族生育子女资助实施方案领导小组”,林琨任组长。小组制定了实施方案,方案规定了详细的实施程序,包括申报、审核、确认、领取补贴等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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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组成员在公告上签名、画押(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林老强在小组中负责审核各种申报材料。他向南风窗表示,申报生育补贴的夫妻,需要提供孩子出生证与廉江当地医院开具的出生证明、夫妻双方身份证以及结婚证、户口本等资料。

具有申报资格的,必须是户口在村里的。林老强解释说:“老板(指林祥)意思是,我们是为了村里的兴旺发展才设立的补贴。”

生育补贴刚实施时,有少数已将户口迁出者打电话到林琨处表达不满。林琨说:“那些在外面已经买了房、将户口从村里迁出去的,才不补贴。你都在外面成家立业,补贴当然是留给村里经济困难的同胞。”

如今还留在村里的村民,主要以务农和打零工为生,种植水稻、花生、辣椒、荔枝等农作物,或者从事建造房屋、运输派送等零工。

林进赵一家正是村民生活的写照。

林进赵和李水平两人早前轮番在珠三角几个发达城市打工,做过客服、电商,开过快餐店。在结婚前,两人没有多少积蓄。

怀孕后,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孩子生出来养不起。在孩子预产期前两个月,两人才回到了黄竹根村。“后来知道了村里有生育补贴,心里真的觉得压力减少了很多。”李水平向南风窗记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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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进赵和妻子李水平、母亲以及女儿(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孩子出生后,两人未有外出务工的打算,李水平在家负责带孩子,林进赵做货车司机,不定期为当地工业区的工厂送货,月收入不到3千元。

林进赵的父母已经过60岁,日常种辣椒、花生、水稻等作物以及自家吃的蔬菜瓜果,待市场摊贩到来村里收购。他们还在村里经营一个小卖部,卖酱油、纸巾、零食等家庭日用品。林父一直都在村里做着建造房屋的工作。

李水平算了一笔账:生孩子在医院花了1万多元;孩子出生后,纸尿裤、营养品、孩子衣物、玩具等每月开销1000多元,接近丈夫收入的一半。有了补贴,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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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喂母乳的不予以资助”

村里要求母乳喂养,孩子不用吃奶粉,家里省出了一大笔钱,李水平说。

必须母乳喂养,这是第二轮生育补贴新规定的要求:“不喂母乳的不予以资助”。

“这是林祥要求的。鼓励母乳喂养,是为了优生优育”,林琨解释说,把钱给到大人,大人吃好了,奶水就足,孩子也吃得好,还不会摄入有害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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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补贴实施小组组长林琨(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为此,领导小组新设立了“妇女主任”一职,专门负责检查母乳喂养的工作。经村民推荐,村民张石金当上了“妇女主任”,成为领导小组中唯一一名女性。

 “妇女主任”张石金,在村附近的仓库做分拣工,早晚两班倒,月收入2000多元。

张石金生于1989年,嫁到黄竹根村超过10年,今年33岁的她也是村里少有的生育了4个孩子的母亲。林琨向南风窗表示,村里生到第四胎的妇女人数,一只手就可数过来了。

从2021年9月起,张石金成为了领导小组的“妇女主任”,大概隔10天,就会到领取补贴的家庭里检查是否遵循“母乳喂养”的要求,进到屋里,先环顾一周,看看有没有奶粉等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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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琨手写的已领取第一轮生育补贴的村民名单(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领取第二批生育补贴的妇女大多才生育了第一胎,张石金理解她们害羞的心态,就陪同她们到房间里检查。张石金说,领取了补贴的家庭,都很配合工作,都在遵循“母乳喂养”的规定。

为了拉近和村民们的距离,张石金还跟她们拉家常,交流促进母乳分泌的方法,比如多喝汤,多吃海鱼等。这项工作,她得心应手。林琨等小组成员都对她的工作很是认可。

张石金自己也是第一轮生育补贴的受益者。2017年初,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将这个消息告诉丈夫时,丈夫的反应是迟疑。

“当时已经生了3个女儿,养孩子压力大,我老公就说,不如把孩子打掉吧。” 

正纠结的时候,村里传来了生孩子有补贴的消息,而且是一次性发放3万元。这对于张石金一家来说,可谓一笔巨款,也有了把第四个孩子生下来的动力。

“妇女主任”这个职位,能为张石金的家庭带来每个月2000元的收入。丈夫在外打零工,两夫妻一个月收入不到7000元。但她说,目前养育孩子的负担依然很重。

当初3万元的生育补贴,早已用完。如今张石金的3个女儿和小儿子,分别在村里的包墩小学读五年级、三年级、一年级和幼儿园大班。在读小学的每个女儿,每学期学杂费至少500元,小儿子幼儿园学费每学期4000元。一年下来,4个孩子的学杂费至少需要1.1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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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金家里的一面墙,贴满了4名孩子的奖状(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除了孩子的学杂费,还有家庭日常的支出以及赡养公婆,这让张石金两夫妻感到力不从心。

忙完工作和家务后,张石金还要辅导孩子作业。“妈妈,妈妈,这道题我不知道怎么做。”放学回来的孩子做作业时遇到问题,张石金的重心就从家务转移到了辅导孩子上。

她直言:“养孩子之后还要教,压力太大了。”

张石金身上的困难,恰恰反映了补贴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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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读书

采访过程中,李水平和张石金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教育问题。

李水平是廉江另一个镇的人,但从小到东莞读书,一直到嫁人才来到黄竹根村。

长期在外读书的她,意识到村里与城市教育水平的差距。虽然孩子才几个月大,但她已经在思考孩子的教育问题。

张石金的三个女儿正在包墩小学读书,成绩在班级里处于中上游。在小儿子出生前,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张石金曾经和丈夫计划过,将女儿们带到镇上的学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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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墩小学教学楼(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但到了镇上,物价更高,家里的老人也无人照料。现实将他们逼回村里。

林琨等人早已了解到村民重视教育的需求,在2017年之前,就开始着手建设村里的小学。

先从硬件设施下手。之前,包墩小学没有水井,也没通自来水,师生上课需要自带饮用水,加上校舍破旧,没有操场,面临着被合并的前景。

林祥了解到情况后,出资500万元,为学校新建了一座5层校舍,划出空地建设水泥篮球场,铺设200米长的跑道,打出一口百米深的水井……林琨说,如今包墩小学已是镇里最好看的小学了。

上世纪70年代初,林琨就离开了黄竹根村,在县里读中学,后来考上了华南农业大学,成为了村里的最早的一代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廉江,从基层干部做起,做过6年计生委主任,也做过6年镇长。

他是“读书改变命运”的一代,因此深知教育的重要性。“人穷,一定要读书,要奋斗拼搏”,林琨对南风窗说:“促进人口增长和发展,教育要跟上。”

这天,学校刚结束了期末考试,林琨回到了包墩小学,他撑着一把伞,在冷风细雨中,向小学的蓝校长了解今年学校的教育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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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琨和蓝校长在讨论学校教学情况(图源:南风窗记者黄茗婷 摄)

蓝校长对南风窗表示,为了提升教育质量,近几年,学校组织了许多文体活动,以寓教于乐的形式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效果也比较明显,学生考上镇重点初中入学率为100%。

如今,林琨有一个想法,成立助学奖学金,资助村里家庭经济困难但读书、品德优异的学生,也奖励家庭教育做得好的家庭。“对于做好事、读好书的孩子和家长,肯定要资助他们的。” 

林琨初步设想:小学阶段,奖励四年级到六年级成绩优异的学生;奖励考上重点初中、高中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的,重奖1万元。

蓝校长对此项计划非常支持,他说:“成立助学奖学基金会对本地孩子有产生更大的学习动力;当地还有部分家庭还不是十分富裕,如果有基金会的帮助,当地的家长会更加的关心和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

资金从哪里来?助学奖学金具体如何执行?林琨还没想好。

“我计划春节前回村里开个座谈会,看看村民和村干(对助学奖学金)的想法。”林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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