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博物馆发艳贴 数万中东网民互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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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收藏展示古今各国精致手工艺品见长的英国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以下简称V&A)长期以来坚持走高冷专业审美路线,其经营的Instgram账号也不例外。虽坐拥160万粉丝,可V&A账号下帖子的讨论数很少过超过五十条,整个氛围跟线下的博物馆没啥两样——如潮的观众全都安安静静地看展品,很少出声说话。

不过,V&A的Ins账号在11月30日的一条帖子,突然引爆网民互怼、各路水军参战,留言数超过万条,堂堂博物馆俨然成了菜市场。那么这个帖子有啥门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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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战的V&A Ins贴 / 网络

乍一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瓷砖照片。从风格看,应该是19世纪伊朗恺加王朝,而内容如V&A介绍里,描绘的是12世纪波斯诗人内扎米著名爱情长诗《西琳与霍思鲁》中6世纪波斯萨珊王朝王子霍思鲁在游猎期间撞见河边沐浴的亚美尼亚女王西琳而对后者一见钟情的经典场面。

笔者刚看到这贴子也觉得挺有争议性,毕竟人们脑海中那个禁止偶像崇拜、充满性禁忌的伊朗,早在200年前的家居艺术中就出现了赤裸上身的女性形象。这幅作品虽然有助于打破普通人对伊朗伊斯兰文化的刻板印象,但也折射出波斯人公共与私人生活的极端两面性。

本以为贴下应是关于宗教与欲望的热烈讨论,不想点开评论一看,却是一场插旗大战。

一位诗人引爆的骂战

最早的评论里一片阿塞拜疆国旗,网民纷纷指出从内扎米的姓甘扎维(Ganjavi,意思为甘扎的人)可以确信诗人出生在现阿塞拜疆境内的甘扎市,因此内扎米是“伟大的阿塞拜疆诗人”而不属于伊朗。他们纷纷要求V&A删帖并对阿塞拜疆民族作出正式道歉。

这些网民甚至还声称内扎米是用土耳其语创作作品,并宣称西琳是土耳其语名字,与亚美尼亚无关,尽管内扎米的文学语言是波斯语,而西琳本身虽不是亚美尼亚语名字,但也非突厥名字,而是波斯名字,而且西琳是波斯王霍思鲁的亚美尼亚王妃这一事实有诸多史料佐证。

当然,内扎米的传世诗作虽然全为波斯语,但语言学家们发现,其诗文中惯用生僻词汇,造句也刻求曲折多变,其文风与母语非英语却用英语写作的波兰裔作家康拉德极其类似——看似在炫耀精通语言,其实暴露出使用语言的不自然。学者们由此判断,内扎米的母语应该不是波斯语,而且可能是阿塞拜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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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塞拜疆(左)与伊朗(右)网友对战 / 网络截图

另一边,伊朗网民本来就因阿塞拜疆与以色列的同盟关系对阿国积怨已久,如今阿国网民随意篡改文学历史,总算找到了发泄怒火的机会。

在插上伊朗国旗并通过质问阿塞拜疆网民“请问你能读懂内扎米诗文原作么”来向后者普及“内扎米用波斯语而非土耳其语写作”这一常识的同时,伊朗民众还反驳阿塞拜疆网民的“出生地决定论”,指出内扎米的母亲是库尔德人,父亲是库姆出生的伊朗人,内扎米只是碰巧出生在了甘扎而已:“按照阿塞拜疆人的逻辑,出生在今日加里宁格勒的康德难道要算作俄国哲学家么?”

更有伊朗网民展现出“博大的”帝国胸怀,向阿塞拜疆人细数历史:“你们国家只存在了30年而已”,“从2500年前起你们就是波斯帝国的一个行省,内扎米就是这个省的波斯人”,纷纷奉劝阿塞拜疆人“迷途知返”、“放弃独立重新并入伊朗领土”。

最终,有伊朗网民使出了杀手锏,引述内扎米那段800多年前写下的、至今让伊朗人心潮澎湃的诗句:

如果世界是身体,伊朗就是心灵;不要为这个类比感到害羞,因为伊朗是大地的中心,且心灵高于身体。

考虑到内扎米那个时代接触到的“世界”里基本就是波斯、突厥和阿拉伯人,他的诗文几乎在宣称雅利安(与“伊朗”一词同源)波斯人比突厥人更高贵。出生在阿塞拜疆的内扎米竟然是个波斯至上主义者,这个评论贴后,阿塞拜疆网民基本消停了。

V&A的伊朗学专家们在发帖时估计也对这些典故心知肚明,所以任由阿塞拜疆网民波涛汹涌的抨击,既没有删改帖子内容,也没有道歉,更没有删除各方网友评论,如今Ins上这条贴下依然如实地展示着各方“交火”的痕迹。

被苏联扭曲的游移身份

看到这里,观者不免质疑,是什么让阿塞拜疆网民明目张胆地质疑内扎米是波斯诗人这一事实呢?这涉及到阿塞拜疆人历史上的游移身份以及上世纪苏联政策影响。

阿塞拜疆一词的词根Azer来自古代波斯语,是“火焰”的意思,波斯拜火教三大圣火坛之一Gushnasp就在今日伊朗的阿塞拜疆族聚居区,而阿塞拜疆也是7世纪阿拉伯入侵后波斯大地上反抗最为强烈、最晚放弃拜火教信仰的地区,由此可见阿塞拜疆族无论从种族还是语言上都应该是雅利安波斯人的一个分支。然而在11-14世纪随着突厥人和蒙古人通过征战大量迁徙进入高加索地区,阿塞拜疆人在语言上逐渐突厥化,种族上被突厥蒙古等黄色人种稀释,文化认同转向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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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ushnasp圣火坛遗址 / wiki

而以波斯语写作的内扎米恰恰生活在阿塞拜疆人由波斯转向突厥的门槛上,数百年来从未被突厥化的阿塞拜疆精英们认为是自己人。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期,苏联推行所谓苏维埃爱国主义政策,鼓励各加盟共和国(尤其是俄罗斯外的加盟国)发掘自身优秀历史文化遗产,展示苏联成立之前的人类文化精华大多集中在当下苏联境内,进一步增加苏联的文化正统性。随后,各共和国开始兴起名作名人诞辰周年纪念活动。

1937年格鲁吉亚举办了《豹皮骑士》750周年纪念,1938年俄罗斯举办了《伊戈尔远征记》750周年纪念,1939年亚美尼亚举办了《撒逊的大卫》史诗千年纪念,而阿塞拜疆因为历史上种族身份转变缘故,难以找出历史悠久的诗作和文人。这时,阿塞拜疆共和国第一书记才想起了内扎米——这位诗人将在1941年迎来800周年诞辰。

在苏联东方学家的配合下,一场内扎米阿塞拜疆化的运动很快开展,其诗作被迅速翻译成阿塞拜疆语并进入当地中小学教材,甚至领袖斯大林也参与其中。1939年4月3日《真理报》引述斯大林的话认为,内扎米用波斯语而非母语阿塞拜疆语写作是因为遭到了当时波斯统治阶层的压迫。6年后,斯大林的论断被镀金刻在了阿塞拜疆共和国内扎米博物馆的墙壁上。

1947年,苏联作协总书记法德耶夫毫不掩饰地表示:“多亏了苏联,内扎米这位阿塞拜疆和全人类的天才才被阿塞拜疆人所熟知”。而苏联也光明正大地将内扎米这位波斯诗人认定为苏联历史文化人物,其作品《霍思鲁与西琳》、《雷莉与马吉农》也被制作成了歌剧,在全苏境内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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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塞拜疆出资在罗马修建的内扎米雕像 / 网络

如今,苏联虽然早已解体,但其关于内扎米归属的判断却被阿塞拜疆继承,阿塞拜疆政府每年在海外花费重金宣传内扎米的阿塞拜疆身份——过去二十年间,由隶属于总统阿里耶夫的基金会出资,先后在圣彼得堡(2002)、罗马(2012)、哈尔科夫(2021)落成内扎米雕像,并在2019年向牛津大学捐款成立内扎米研究中心。

在官方宣传以及教育机构的加持和影响下,也就不难理解在内扎米归属问题上阿塞拜疆网民“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了。

真实的内扎米

估计内扎米在12世纪奋笔写下多卷爱(qing)情(se)长诗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800多年后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符号。他在《霍思鲁与西琳》中王子霍思鲁与情敌石匠法哈德关于爱情的辩论,成为传世的情话经典,这里笔者尝试译出,作为文末彩蛋:

霍思鲁:你来自何方?

法哈德:我来自爱情的国度。

霍思鲁:你那的人做什么营生?

法哈德:出售生命换来爱情之苦。

霍思鲁:这有违常情。

法哈德:痴情者万事皆可。

霍思鲁:你爱她可是真心?

法哈德:你谈论心,我在谈论生命

霍思鲁:你爱西琳多深?

法哈德:她比我甜美的生命更亲切。

霍思鲁:莫非她每晚如月光进入你的梦乡?

法哈德:如果能睡着的话!可没她我无法合眼。

霍思鲁:你何时从心中抹去对她的爱?

法哈德:待我长眠于地下。

霍思鲁:倘若她闺房的门向你敞开....

法哈德:那我就把头颅放在她脚下。

霍思鲁:倘若她要挖去你一只眼

法哈德:那我把另一只眼也献上。

霍思鲁:若她落入他人之手?

法哈德:那人若坚如磐石我便硬如钢铁。

霍思鲁:要是见不到西琳?

法哈德:那我只配望月思念。

霍思鲁:她没有月亮那么远!

法哈德:痴情者离月亮越远越好。(注:古波斯人认为疯人看月亮会更加疯狂)

霍思鲁:如果她要拿走你的一切?

法哈德:我祈求神这一天尽快到来。

霍思鲁:从你的心性中抹掉西琳吧!

法哈德:是个情人就不能这么做。

霍思鲁:平复心境吧,你得不到她的

法哈德:平心静气是渎神。

霍思鲁:那就忍受得不到她的折磨吧

法哈德:失去生命的人如何忍耐!

霍思鲁:不必为忍耐而羞耻。

法哈德:心若忍耐便不配做心。

霍思鲁:爱情极为艰险

法哈德:但也无比美好

霍思鲁:你心给了她就别再献上生命

法哈德:失去了她 心灵和生命都会成我的敌人

霍思鲁:从你心中割断对她的爱吧!

法哈德:那我该怎么过活?

霍思鲁:我要是盯着西琳看呢?

法哈德:那我就用叹息的怒火燃烧整个世界。

不过,故事最终结局却没有落入俗套:王子霍思鲁用权势勒令法哈德去峭壁开凿石刻,导致法哈德坠崖而死,而霍思鲁得到了西琳,过上了甜美生活。

内扎米在缭乱的辞藻之外,有一颗洞察冰冷现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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