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大年初七,邻居熊大爷自杀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雷望红】

大年初七,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邻居熊大爷却喝药自杀了。

熊大爷的家境并不差,他有一子四女,平时与儿子住在一起,对老人也还可以,偶尔会与儿子儿媳发生点嘴角,但不至于影响到老人的日常生活,吃住都好。老人老伴早逝,孙子孙女都已成婚,家庭情况较好,孙辈和儿女们都算孝顺。在我回家期间,看到他经常在门前走动,还和他打了几次招呼,尽管老人的脸庞因病有些浮肿,但还未丧失自理能力,经常在外散步。不料,在她三女儿特意前来照顾他的次日清晨,他就选择喝药自杀。据村民推测,他是担心过年即将结束,亲人们纷纷要外出务工,为了不耽误他们工作,选择在此时喝药。

熊大爷的死让我想起了文二爷,他也是选择了用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

2017年11月6日清晨,正是一周的开始,原本该去乡镇照顾孙儿上学的文二爷,在给亲家打完电话请求帮忙照顾孙儿后,随即喝农药自杀,喝药前将2万元钱放在桌上用于丧葬,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文二爷69岁,是越战老兵,有两女一儿,均已成家立业,大女儿是90年代的大学生,经过多年打拼,已在北京立足,买房买车,有稳定的事业,对老人非常孝顺,经常接老人到北京游玩。二女儿嫁在邻村,夫妇二人勤劳肯干,哪里能挣钱去哪里,还购买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的楼房,对老人也比较孝顺。小儿子夫妇二人同样勤劳肯干,都在本市务工,已在市区买房。文二爷的老伴7年前去世,他一人种地,种有四亩大田作物,1亩多的葡萄,农业收入有1万多元,加上他的军人补贴,一年有2万元的收入。可以说,文二爷在经济上是较为富足的,完全不缺钱。他之所以自杀,主要是精神层面的问题。

文二爷的老伴7年前去世,在老伴去世以前,夫妇感情非常好,二人实行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文二爷主要负责田间农活,老伴负责家内家务。结果,老伴不幸因鼻癌去世,文二爷不仅失去了可以倾诉家常的伴侣,也失去了生活依靠。在老伴去世以前,他自己从未做过饭、洗过衣裳,老伴去世后,由于儿子儿媳要在外打工维持家计,老人要自己独立面对生活,既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孙儿的饮食起居,生活的一切需要重新开始学习。由于不善于打理生活,加上思念老伴,他内心十分痛苦孤独,逐渐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与人交流。尽管在外打拼的子女会经常打电话给他,但他总是报喜不报忧,将自己内心的孤寂隐藏起来,默默自我消受。直到11月,也许是难以承受孤独,最终选择自杀。

我们长期在农村调研,对老年人自杀现象多有关注。在老年人自杀集中的地区,主要是由于代际关系淡漠,子代将家庭资源集中投入到下一代身上,忽视父代的赡养问题,一些老人不堪惨淡的代际关系选择自杀,自杀的节点一般是生病后丧失自理能力,或者与子代吵架之后。笔者的家乡是老年人自杀的高发地,老人喝药、上吊较为常见,自杀原因与已有研究基本一致。近些年来,村民经济条件好转,生活水平改善,老年人的收入机会有所增多,老年人的生活质量有所提高,老人自杀数量减少。但是,文二爷与邻居熊大爷当前的自杀选择,仍旧不得不引发我们关于老年人养老状况的一些思考,物质条件的改善能够保障老年人的生活,他们空虚的精神世界却成为压垮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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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在村主力的老年人及其闲暇

我的家乡位于江汉平原,土地肥沃,农业条件优越,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从90年代起,由于难以承受沉重的农业负担,年轻人纷纷外出务工,留下中老年人在家种田。即使2007年左右,家乡风靡起葡萄种植,成为地方著名的“葡萄之乡”,许多农户因种葡萄赚到钱,但种植主体仍旧是中老年人,不能吸引年轻人回乡,他们仍然坚持在外务工。

随着葡萄种植遭遇市场风险,大量村民退出葡萄种植,甚至放弃种地,中年人纷纷外出打工,以在本外地做小工为主。近些年来,地方房地产经济发展繁荣,中年人基本上能够在本市找到工作,日薪200元/天-250元/天,比起种地更加稳定,只是时间不自由。年轻人和中年人都选择到城市务工,在村群体就剩下了一些老人,他们成为村庄生活与劳动的主力。

由于中青年人外出就业,将村庄中各种经济机会留给了老人,比如土地种植、捞鱼摸虾、为农业大户打小工等。如果种植大田作物,在全程机械化的情况下,纯收入大约600元/亩,一位老人可以种4亩。捞鱼摸虾运气好且勤快时可以挣10000多元,一个小组大约有2-3个老人会从事此项劳动。农业小工包括葡萄塑果、套袋,一天120-130元。再有一些老人会去捡芝麻、捡黄豆、挖半夏等。只要有劳动能力,都可以在村里找到挣小钱的机会。若能力再强一些,还可以寻找到一些非农就业机会,比如一些60多岁的老年妇女,会到市里的餐馆洗碗、小区打扫卫生,老年男性则到附近工厂看门,一个月1500-2000元,工作相比于务农更加轻松,收入也稳定。

此外,老人还有国家养老金,子女每年节日和生日给的孝心钱,所以经济上的问题都不大。老家老人都有攒养老钱的习惯,他们在子女成家立业以后,就会为自己谋划,将自己的收入、养老金和子女的孝心钱攒起来,用于平时的生活与消遣,虽然钱不会太多,但是用起来会更自在顺手。

总体上来看,家乡老人的经济问题都已解决,几无日常生活感到困窘的老人。在解决养老的经济问题以后,所面临的就是老年人的精神生活,他们的闲暇时间如何打发的问题。老人们最常见的娱乐方式就是打牌。尽管此前有一些老人尝试过其他的娱乐方式,比如跳广场舞、打腰鼓,但老年人参与甚少,一是观念上放不开,总是觉得跳舞是年轻人的事,他们学习起来也较费力。二是身体懒得动,经常劳作本身就是一种锻炼,他们不需要广场舞来舒展身姿。因此,只要有时间,他们更加愿意打打牌来缓解缓解身体的劳累。

打牌作为一种公共娱乐活动,能够以牌为媒介,增加老人们之间的互动,以此缓解部分老人精神的空虚,帮助老人度过余生孤独的时光。但是,打牌具有一定的排斥性,将不会打牌和不愿打牌的老人排斥在集体生活之外,使得他们成为村庄公共娱乐生活的边缘人。贫乏的娱乐生活,将部分老人推向社会交往的空白地带,使得他们断绝与社会的联系,过早地进入“社会性死亡”状态。即使有家人的关心与照料,有充足的养老资源,但缺乏社会交往的他们,极易变得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是家庭和社会的负担,在无法承受内心的孤独时,就会“理性”选择自杀,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而当前乡村社会的变化,使得打牌的公共性和交往性降低,乡村娱乐的无聊感和虚无感增加,进一步削弱了老人晚年生活的意义感。

乡村公共空间的衰落与空虚的老年人

在村里没有兴建楼房之前,村民们会相约关系较好的朋友到家里打牌,但是在建了楼房,尤其是在一楼堂屋铺上地板砖之后,若在家里打牌,弄脏家里不易收拾,没有人再愿意将人聚集到私人房屋中打牌,要打牌只能到村里的“牌铺子”里去。

“牌铺子”实际上是乡村中的杂货店,俗称“小卖部”,售卖零食、烟酒、日常用品等杂物,为了增加收入,老板一般会兼营打牌的生意,专门提供打牌的桌椅、棋牌和茶水,针对牌客收取少许服务费用。

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公共空间,牌铺子承载了诸多功能,不只是售卖货物、供人打牌的场所,还是村庄中的信息交流中心、闲话舆论中心和社会交往平台,除了购物的顾客和打牌的牌客,常会有许多闲暇村民坐在牌铺子里瞎侃神聊。晚上吃完饭之后,即使不打牌也会情不自禁地走到牌铺子门前坐坐聊聊,打发无聊的夜晚时光,待到7-8点回家看会电视就睡觉。由于多重功能重合,使得牌铺子成为村庄中最为热闹的场所,承担了丰富村民精神生活需求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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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农村经济和乡村交通的发展,小卖部的功能逐渐分离。由于小卖部所辐射的范围有限,一般只能够服务两三个小组,因此采购的货物量不多,商品不齐全。为了盈利,一般不会选择有市场统一订购价的品牌商品。而对于村民来说,他们有了提高生活品质的要求,更加倾向于选择使用品牌商品,因此会常去乡镇大型超市购买物美价廉的品牌商品,小卖部中所销售的“物次价廉”的商品逐渐在乡村中失去市场,小卖部的销售量越来越低。

村中的一些经济精英看中村民消费习惯的转变,开始在村中开设超市,通过售卖价廉物美的品牌商品,增加货物的品种来吸引顾客,并扩大服务范围。村中曾有一家小卖部,从1999年经营至2017年,售卖货物兼营茶馆,小卖部至2007年时生意一直都不错。从2007年开始,小组内有一对中年夫妇在路边自建房前开了一家超市,销售几百种商品,囊括了乡村生活所需的各类物资,包括各种高中低档零食、烟酒、鞭炮、油盐酱醋、简易五金、礼品等,服务范围涉及四五个小组,对小卖部的生意直接构成了威胁,小卖部只有香烟还有点微薄利润,其他商品多数时候日销售量几乎为零,主要靠打牌的服务收入维持运转。

当乡村中出现商品超市之后,促使购物与打牌二者功能实现分离,从而弱化了乡村小卖部作为公共空间的功能。新开的超市只专注销售货物,不提供打牌服务,村民们买完东西就离开,不会逗留,超市老板也无空招待,而小卖部则以打牌服务为主,销售日用品的功能日益下降,由此使得乡村小卖部的功能实现了分离。超市因品种齐全、服务范围广等原因,盈利能力较强,一家乡村超市一年的收入可以达到8万元左右,只有有经营头脑的中青年人能够经营运转。沦为牌铺子的小卖部只能依靠收取打牌的服务费用盈利,尽管开销不大,但由于服务群体主要是中老年人,不能收取过高的费用,以免影响牌客打牌的积极性,因此只有年纪大的老人才会愿意维持利润微薄的牌铺子,收入是其次,主要是方便自己打牌。

我所在的小组一直有三家牌铺子,两家是60-70岁的老人开的,A店经营了18年,一直是小卖部,销售货物,兼营茶馆,利用自家住房开办,服务村中中老年人,收费2元/人;B店经营了10年,利用桥头一家破旧的房屋开办,服务中高龄的老年人,收费1元/人。两家牌铺子的共同点是,由于收入菲薄,一年不到10000元的收入,老板没有动力改变器具和环境。在失去商品销售市场以后,A店的经济收入直线下降,A店的麻将字丢失后老板也没有动力更新麻将,直接用其他的麻将配字。B店的凳子缺胳膊断腿,灯光黑暗,夏热冬凉,没有厕所,老板既不想也无力改变环境。

还有一家牌铺子C店,由一对打工返乡的中年夫妇开办,是超市+茶馆的模式,以超市货架的模式销售货品,主营打牌服务,主要服务打大牌的年轻人,按照胡牌的赌资抽成,提供餐点。但这种模式也失败了,由于二者合一,超市规模有限,不敌商品齐全的超市,因此在商品销售这块不挣钱。同时,打大牌又有季节性,只有年末和年初年轻人在家时,生意才好一些,其他时候生意惨淡,最终逼迫老板娘再次外出打工,留下家中男人和老人在家看店。

A店的老板于2017年初意外去世,其子女因收入太低且麻烦不愿继续开办。曾在A店打牌的村民一时间没了去处,每天无所事事倍感无聊,多次劝说老人的子女继续开办但遭婉拒,又劝说小组的另外一位老人开办,该老人以难以打扫卫生为由拒绝。小组里一位爱打牌的妇女见状,遂尝试开起来了专业牌铺子D店,D店没经营多久,就因老板娘爱打牌、服务不周、舍不得借钱、收入低等原因关门停业。后来村民们实在没地方去,又让她重新开办起来,但提高了服务费用,打花牌费用不变,每人2元,打麻将每人5元,用麻将机打大牌,每局抽成。由于服务费用较高,到D店打牌的群体主要是中年人,以及少数经济实力较强的低龄老人。

在村庄中,小卖部功能分化即销售空间和打牌空间实现了分离。曾经的小卖部作为村庄公共空间的功能弱化乃至消失,牌铺子只是一个打牌的地方,那些不打牌的老人不好意思再去牌铺子消遣,以前可以借助买东西的名义在牌铺子逗留聊天,现在不打牌就不会再去牌铺子,不仅那些不打牌的人失去了一个娱乐休闲消遣闲暇的场所,那些打牌的牌客也只是不断地重复无聊的牌子,人际之间互动沟通的密度和深度降低,看似安静的环境相比于以前小卖部中的热闹场面,实则更加无聊无趣。

在销售空间与打牌空间实现分离之后,打牌空间又进行了再次分化,不同群体选择在不同的空间中去打牌,老人们只能去环境差的B店打牌,他们需要忍受昏暗的灯光、残缺的桌椅、露天的厕所;中年人去环境较好的D店打牌,在D店,出不同的钱待遇不一样,只有用麻将机的牌客才可以享受空调;年轻人去C店打牌,享受全程高标准的服务待遇,由此实现了群体的区隔。

由市场供给乡村公共娱乐的后果就是,作为乡村生活主体的老人所享受到的服务最差,在市场逻辑之下,完全按照支付能力享受娱乐服务,那么经济实力最弱的老人只能被挤压到最边缘地带。村里为老人提供打牌服务的B店只能容纳4-5桌牌,环境极其糟糕,由于不挣钱和服务麻烦,必然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待到B店无法开办下去时,老人们就会丧失了娱乐空间,要想出来玩玩,就只能花费更高的服务费用到以纯粹挣钱为目的的牌铺子中打牌。

因此可以看到,在国家不介入的情况下,乡村社会的发展遵循市场逻辑,牌铺子的公共性降低,沦为具有区隔功能的经济空间,不断挤压老人的娱乐空间和意义空间,而社会自主供给能力和调试能力又极其微弱,老人们的精神生活变得无处寄托。

文二爷在老伴去世后,从不打牌,在村庄中没有去处,最终无法排遣内心的孤独选择自杀。熊大爷以前打牌,后来身体不适就再也不去牌铺子了,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一个人在门前踱步,在路边走走,满心凄凉。文二爷和熊大爷是想不开的老人,选择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些“想得开”的老人,由于缺乏有益的娱乐方式,他们又不打牌,会选择去镇上找寻找刺激。

对于当地老人而言,他们解决了养老的经济问题,更为重要的是要满足精神需求。尽管家庭是他们的港湾,但客观来讲,子代有子代的任务,不能时刻在老人身边照料,也无法顾全老人的情绪,需要村庄社会来承担和填充这一功能。村庄社会要为他们提供一片休闲娱乐的空间和多元的娱乐方式,填补他们内心的空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排遣他们的孤独,增强他们晚年生活的意义感,以此降低他们选择以极端方式结束生命或寻求非法刺激的可能。

乡村振兴与重振老年人的精神世界

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又对“乡村振兴战略”进行了系统阐释。需要明确的是,乡村振兴,首要解决的是在村群体所面临的问题。对于大多数中西部地区的村庄而言,老人是在村主体,没有老人,村庄就彻底空心化了,有老人存在,就存在各种治理需求,同时也将城与乡勾连起来,因为有老人与土地,在城务工的年轻人在村庄还有牵挂,才会关心村庄的发展状态。

从这个角度来看,老人即是乡愁,让老人过得好,年轻人在城市挣钱才会安心,城市中的寄居者才会对农村有着更美好的期待与盼望。因此,解决老人养老问题,是乡村振兴中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事实上,对于大多数老人而言,经济问题是其次的问题,精神需求才是最重要的需求,老人的消费水平低,依靠务农、养老金、子女孝心钱可以维持日常生活,如何安排闲暇时光、如何解决他们在病痛时期的心理障碍更为重要。

一些地区在这方面进行过有益尝试,比如江浙等地农村早在多年前就全面推广老年人协会,贺雪峰教授在湖北沙洋、洪湖也尝试建立老协,对于老年人精神生活的改善效果都非常明显。老年人协会为老人提供一个可供娱乐的场所,老人们可以看电视、打牌、聊天、打球、跳舞、打腰鼓等,老协成为村庄中最热闹的场所,甚至吸纳了中青年人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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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村庄中有一块属于老年人的天地时,能够使得他们寻找到自己的位置,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他们在集体互动中感受到自身的价值和生活的快乐。在一些老人家庭地位低的地区,为老人提供专门的公共空间意义更加显明,老人拥有专门的公共空间,就意味着在村庄中有地位,村庄中的地位可以传递到家庭中,由此减少家庭内部对于弱势老人的边缘与牺牲。

对于大多数中西部地区的乡村而言,当前乡村振兴的当务之急,是拯救乡村老人们的精神世界,为他们提供更加丰富多彩的娱乐生活,增加他们生活意义感,降低他们生活的虚无感。这不仅对于老人具有重要意义,对于乡村社会的维续与发展同样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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