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现实版陪孩子写作业,比网络段子残忍多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李永萍】

姐姐的女儿在我们市里最好的一所私立学校上小学六年级,在春节回家之前,我就经常收到姐姐的“求助”微信,全是关于侄女学习方面的。年底,姐姐发给我一个“寒假作业清单”,里面密密麻麻列了很多要求和内容,这是正在上小学六年级的侄女在寒假期间需要完成的任务,其中有很多部分是需要家长和孩子一起完成,并且还要拍照发给老师,以证明家长确实是和孩子一起完成的。

与我们小时候的寒假作业不同,侄女所在的私立学校寒假作业类型多样,不仅包括基本的习题练习,还包括课外阅读、手工、诗歌、英语、音乐、绕口令等等,并且很多内容都需要家长一起参与。实际上,在当前的中小学教育中,除了寒暑假作业需要家长参与和辅导之外,学生的日常学习生活也需要家长的深度参与。家长深度参与学校教育这一现象在城市的学校比农村学校更普遍,在私立学校比公立学校更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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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在教育上的深度参与,不仅需要付出极高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而且对于家长本身的知识素质也有很高的要求。如果说,城市的家长因为有相对优越的经济条件和较高的受教育程度,能够更为自如地参与和介入子女的教育过程,那么,农民家庭因为家庭禀赋的局限,在介入学校教育的过程中会感受到更大的压力。总体而言,现代教育对家庭因素的看重,使得家长陷入普遍的“教育焦虑”之中。

家长的教育焦虑与家长需要深度参与学校教育直接相关。当前中小学生家长在教育上的深度参与,首先体现在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现在很多中小学校都实行“家校联合”,家长需要对学生的学习过程全程参与和监督。如今学习不仅仅是学生个人的事情,更需要家庭的全员参与,家长不仅要监督小孩做作业,还要在很多方面参与学生教育。然而,中小学生的父母一般都刚好处于青壮年阶段,正处于事业的奋斗期和上升期,因此如何在子代教育和个人事业之间寻求平衡是他们的最大困扰。

其次,家庭在子代教育上需要付出更高的经济成本。各种市场化教育方式的兴起,如培训班、补习班、私立教育等,将家长裹挟在其中。我姐姐的女儿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在公立学校上学,经济成本很低,从六年级开始,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姐姐决定将她送到市里最好的私立学校,每年学费和生活费至少要三万元。对于农村家庭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此外,农村家长的教育焦虑还在于,他们自身的文化水平有限,在学校给家长布置的各种各样的任务面前,他们很难对学生的学习有实质性的指导,这也是姐姐经常向我“求助”的原因。

以我侄女今年寒假的英语作业为例,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在寒假期间要学会十首英文儿歌、十首英文诗歌、十段绕口令以及十段幼儿趣配音,但老师没有给任何素材,从寻找素材到最终的学习都需要家长的配合和参与。姐姐和姐夫都只上过初中,几乎不懂英语,而六年级的侄女也还没有达到能够自学英语的水平,因此姐姐只有向我求助。这还只是英语一个学科的作业,其他每个学科都还有很多任务需要家长和学生一起完成,我每年寒暑假回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辅导侄女完成各种各样的“作业”。

家长的教育焦虑来源于家庭越来越深地卷入子代的教育问题。那么,问题在于,家长为何要深度参与到学校教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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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中国父母素来具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人生理想。这样一种理想,在乡村社会转型和社会分化加剧的过程中,转化为对子女教育的高度敏感性和过度投入。在农村调研时,我们也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父母,为了让子代接受更好的教育,选择从打工地回到家乡“陪读”。此外,社会分化和社会竞争的白热化,使得父母选择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子女教育中,从而不断提前教育的时间起点。例如,现在的“早教”越来越火。早教市场往往打着“上早教不一定有用、但不上早教肯定就没用”的旗号,刺激家长不想输在起跑线上的心态,利用所谓的国外心理学理论,实际上违背了儿童的自然成长规律。

其次,家长深度介入子代教育的根源在于学校教育的公共性弱化。过去的教育主要依托公立学校的教育体系,体现了教育资源的公共性配置,学校在很大程度上承担和剥离了家庭的教育功能。个体家庭在教育上需要付出的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相对较少。然而,当前在素质教育、课业减负等话语之下,公立学校配置教育资源的能力被压缩。例如,学校放学时间更早、给学生的课后作业更少,但学生依然要面临中考和高考的难关,在此情况下,家庭对学生教育更加深度介入。

家庭并非专业化的教育机构,尤其是很多农村的父母也不懂教育,他们只是认为城市的教育肯定比农村好,因此只要有条件都想把子女送到城里接受教育。而城里的家长则寄希望于通过给子女报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培训班的方式来提高子女的竞争力。此时,教育不再单纯地取决于个体的努力程度,而是与家庭经济能力息息相关。因此,家庭在子女教育上介入越多,家庭的差异,必然放大教育市场化的分化效应,城乡之间、不同阶层之间在教育上的差距也就越来越大。教育从一种公共资源转化为私人资源之间的比拼。当教育作为一种公共资源时,它是实现阶层流动的重要方式。但现在教育中越来越强调个体及其家庭的先赋性因素,这极可能导致由于家庭在子代教育投入上的差异带来社会分层。

因此,在公立学校的教育资源配置能力不断弱化的背景下,教育的成本和责任必然更多由家庭来承接。这样一来,教育市场化和家庭参与教育这两个维度就相互塑造、相互缠绕,一方面,教育市场化越激烈,家庭参与教育的程度就越深;另一方面,家庭介入教育越深,教育市场化的现象就越可能出现。

然而,市场化的教育往往需要花费巨大的经济成本,因此也是有门槛的,只有那些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才能通过市场化的方式为子女选择更好的教育资源和教学环境。市场化教育体系的兴起,给当前的教育带来很多问题,其中最致命的一点是导致在教育上的分化和分层越来越严重。在家庭和市场化没有深度介入学校教育之前,教育更多是由学校主导的,是一种公共资源的配置。公共资源对所有学生都是平等开放的,因此,学生成绩的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生个人的努力程度和师资力量配置的强弱。家庭能力的差异并不会转化为教育机会和教育水平的巨大差异。

因此,当前基础教育亟待找回公共性。教育的公共性,不仅体现在教育的公共资源,而且体现为教育的公共责任。教育的公共性,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家庭的负担,是家庭凝聚功能和实现向上流动的重要机制。在这个意义上,教育本应是家庭参与社会竞争的资源,而非社会竞争的体现和表达。如今的趋势是,当父母越来越直接而具体地卷入子代当下的教育过程时,教育之于社会流动的意义逐渐弱化,成为家庭当下能力的展演和表达。其后果是,家庭可能深陷于教育的重负之中,从而弱化了教育蕴含的促进家庭向上流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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