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暴力、性解放、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一步步迈向堕落【大师计划·范勇鹏02】

好,欢迎来到第二讲。

第二讲,我要跟大家探讨的一个话题,就是进步怎么样一步步变成堕落?上一讲我讲到了美国在60年代进入了一个非常进步的时期,推动了积极行动,这些进步措施,各种弱势群体的权利也开始受到关注。问题是这种进步带来了什么?和今天美国社会文化的衰败景象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我先从个人的膨胀来谈起。

那么在60年代经过了肯尼迪、约翰逊两位总统期间的积极行动的高潮之后,这种政策的惯性在70年代仍然在持续,同时它的社会效应也开始出现,其中一个主要的效应就是,“个人”在这个时期美国社会文化中的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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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在社会文化中的膨胀

当时很多思想家对这个问题也做出了反思,比如汤姆·沃尔夫在1976年就出版了《自我十年和第三次大觉醒》,他把70年代称为“自我十年”叫Me Decade ,他讲的就是个人意识膨胀,所自然带来的欲望的扩张,就谴责了美国文化中当时盛行的享乐主义,讽刺了流行文化中涌起的一种他称之为叫“宗教般的时尚、痴迷和热情。包括当时从慢跑、健康食品到心理治疗小组和心理学等等这些现象”。

所有这些现象都暴露了人们致力于追寻那个“神圣自我”的愚蠢自私。

三年之后,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拉什在《自恋文化》这本书里边探讨了同一个主题,他就发现在“希望获得即时满足的欲望从上到下弥漫着美国社会”,自恋主义正在解构美国社会,美国人沉浸在一种普遍而狭隘的自我关切,以及由心理专家们所操纵,推销的“治疗文化”之中。读到这些振聋发聩的声音,我们难免会联想到我们今天,中国社会里边一波波流行过的各种心灵鸡汤、各种自我宣言、治愈文化,以及马拉松、瑜伽、仁波切崇拜等等这些消费时尚。其实这个世界历史上没有新鲜事,在美国都是发生过的。

那么个人主义的影响它并不会止于个人,它会对社会产出产生一种溢出效应。

1985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学者罗伯特·贝拉他领导的一个研究,就发现美国的这种“个人主义的恶性增生”,“有可能威胁到自由的存在”,因为“公民已经被经济人所吞没”,这种观点引起了哈佛大学教授罗伯特·普特南的呼应。

普特南写了一本书,当时非常有名,叫《独自打保龄》,这本书就成了孤独自恋的美国人的一个经典标签。这个东西绝不仅仅是知识分子的无病呻吟,当时连卡特总统都不得不警告美国人,已经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所俘虏,成了“自我沉溺和消费主义”的奴隶。这种自我的文化让美国人不再关心群体、社区、穷人、阶级甚至权威。罗马教皇保罗二世在1979年都谴责美国人对穷人麻木不仁,然后一切价值都变得可以解构,一切权威都可以解构。

道德、价值与共识在被逐渐消解

人们用听起来最酷、最有哲理的方式,来肆无忌惮地宣扬自己的私利和贪婪。

但是大家马上可能就会想到,这不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结果,和自由主义政治价值所赖以建立的基石吗?没错,这就是求仁得仁。世界上没有任何单面的硬币,你不可能只要好处不要弊端。正是这种个人主义的极端膨胀,让美国人从60年代以来陷入了无止境的自我满足的陷阱,所有的个人和群体都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比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们看到族裔、性别、残疾人、老年人、同性恋、变性人、双性人、吸毒者、持枪者、环保者,包括动物保护等等注册诸色人等,都举着权利的旗帜来诉求自己的利益。

表面上看起来平等的进步,却掩盖了真正的社会问题——就是阶级和收入分配。

所以在过去几十年里边,我们看美国大选,一切权利都可以成为全国性的议题,唯独除了劳动者权利,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那么这个问题又叠加了白人在这个过程里边感受到的逆向歧视,而更加复杂化,导致白人男性劳动阶层成了各种权利群体喧嚣声中最失落的一群人,直接导致了2016年的政治巨变,导致了特朗普的上台。

2015年普特南教授又出了一本新书,叫《我们的孩子》国内有中译版影响也蛮大的,他的副标题就是“美国梦的危机”。

这个普特南教授我是非常佩服的,他对美国社会的诊断往往是非常敏感,他所讲的这个美国梦的危机,也许正是他在80年代所写的那本“独自打保龄”的那个美国社会的必然结果。

那么随着个人的膨胀,自然而来的就是欲望的放纵。

西方近代文明就伴随着个人和身体欲望的张扬,尼采很早就喊出了“一切从身体出发”的口号,在资本主义的话语中,身体的权利它并不是一种普遍的人权,而是一种资产阶级的特权。然而随着我前一讲讲到的“个人”与“反个人”的这种政治价值的联姻,身体的欲望似乎成了所有人可以放纵追求的一个东西。所以在文化领域的反映之一就是身体史学热。70年代以来,随着消费主义和女权主义的上升,身体成了美国史学关注的一个重要的象征性符号。法国哲学家福柯在他的《规训与惩罚》和《性史》这两本书的出版,助推了这样一种思潮。他从身体出发来探讨知识、时间和空间的规训与控制。

​个人主义带来的身体消费

随着后工业社会休闲与消费理念的改变,昔日的这种“劳动的身体”变成了“欲望的身体”,人们对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商业和消费主义的兴趣。可以说在50年代的社会史热之后,文化史热成了70年代的新宠,其中身体史成为一个重要的考察对象。所以我们看那个时期的史学界,身体、器官、性、表情、怪癖乃至怪异行为,都成了西方这种高度碎片化的史学所最喜欢研究的一些题目。

那么与之密切相关的就是色情的泛滥,这也是一个很自然的结果,自60年代以降,美国的色情业和性解放一路放飞,到90年代,当时在无线电视节目里边,每6分钟就会出现一次与性相关的用语,在有线电视节目里边则是每二分钟一次。

到了2003年,晚上7:00~11:00的电视节目里,有2/3包含有与性相关的内容。当时克林顿总统在接受MTV采访的时候,主持人就问他穿的是4角内裤还是三角内裤。我们再看今天,美国的影视文艺作品已经到了离开“f-word”脏话寸步难行的程度。大众语言也几乎丧失了用细致典雅的词汇来表达准确意思的能力。所以在历史上,我们看到当一种语言,只能靠很少几个粗俗的词汇,甚至脏话来代替很多动词、名词、形容词,用极简的方式来表达各种复杂情感的时候,说明这个语言背后的文明已经十分腐朽了。

那么中国其实近些年也出现类似的现象,虽然不像美国那么严重,比如今天不少人在生活里边已经不习惯用一种比较精致典雅的语言来表达情感,而是习习惯于用牛X傻X这样的词,还好在俗文化里边无伤大雅,还没有大举进入到我们的文化领域。

其实80年代以来,文艺界确实有一些人在把这种语言给带进文艺作品,比如像王朔的小说了,像冯小刚、葛优的贺岁电影,当时有它的合理性,就是我们从文革那种高度政治化的环境里边走出来,猛一听到这种语言,会有一种释放的快感。就像崔健的歌词写的,《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对吧?但是语言背后也都是文化,幸好我们这种文化没有成为一个主流,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因果有代价的,有时候往往一时的爽会换来更大的不爽,真的是过把瘾就死的话,我倒也无所谓了。

前几年有一篇影评文章在中国的互联网上流传非常广,文章的标题叫《人民应该有下流的权利》。描写的什么故事?就是1974年创办美国的色情杂志《皮条客》的一个人叫弗林特,这个文章就把他描写成一个自由捍卫者。然而色情,包括一些粗俗的文化,它难道只仅仅是言论自由,只是一种私人事务吗?其实我们看美国的历史,美国70年代之后的历史的发展,给出的是一个绝对否定的答案。

因为不少研究者都发现,色情业与美国的犯罪上升有直接的关系,进一步带来了社会治安的成本升高,然后增加了社会的财政负担。另外色情文化导致美国的非婚生子、单亲家庭的增加,让60年代积极行动以来,所达成的很多社会进步,特别是性别平等和种族平等,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倒退,甚至加剧了贫困问题。那么这种问题又进一步导致了下层的贫困的群体,对社会保障的依赖的程度的增加。

七八十年代美国的AFDC也就是“抚养子女家庭援助计划”,这样一个计划的支出在直线上升。主要原因就是离婚和单亲家庭的增加,那么这个问题导致了美国国家财政的严重负担。此外堕胎问题后来还演变成一系列严重的社会冲突,甚至引起了暴力冲突。因为当时有一些反堕胎的人就去袭击医生护士,甚至往诊所里边扔炸弹,还炸死了医生、炸死了护士。

那么这个问题后来又变成美国社会里边的一个重要的分裂性的议题,加剧了社会分化,后来又进一步导致了基督教这些保守力量的上升,以及80年代以来的文化战争,甚至成为美国大选和两党争里边的一个核心议题,为今天美国的社会分裂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所以我们回头看一下,这些结果还仅仅是一个个人自由或者个人欲望的问题吗?美国人今天他还有选择不看色情,不听脏话,不受暴力困扰的这样一种自由吗?今天的美国社会,似乎呼应了意大利哲学家马基亚维利所说的那种自由制度,一定会走向放荡堕落的这样一个观点。

商业消费与物质主义盛行

那么我们看一看除了色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商业化。欲望社会它带来的一个重要的商业化的倾向,到90年代已经登峰造极,导致了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盛行。

首先基于当时精密的细分市场观念,商业广告无处不在,当时有研究就发现一个9岁的儿童每年大概要看2万多个电视广告,这孩子们就完全被商标所洗脑。最近在新疆问题上表现非常恶劣的,像耐克、阿迪达斯这些品牌,包括锐步,都是这个时期所崛起的时尚标签。如同中国前几年非常普遍的医药代表一样,美国当时的制药公司也是通过大量的向医学院捐款,给医生送礼物,制药利益集团甚至会影响到美国的食品药品管理局。

另外学校和公司也进行勾结,让公司通过零售和自动售货机来垄断校园里的软饮和零食的销售。大约有12,000所公立学校,包括美国约40%的高中和电视频道达成了交易,用800万学生的眼睛来换取视频设备,而这个视频频道每10分钟的“新闻”节目中间会差不多两分钟的广告。

另外就是我们今天中国人很羡慕的,美国的这种高校体育项目,其实在当时是一个真正的腐败之源,大学生运动员穿上带有商标的队服,大学就可以得到可观的收入。到21世纪初,一些大学的橄榄队教练的收入高达几百万美元,所以当时就有学者指出,这种奖杯文化严重的削弱了校园的教育功能。

那么我前面讲到的身体史、色情还有商业化,这些东西只是欲望文化的一部分,贪欲带来的后果远远不仅止于这些东西。虽然美国自来不乏对财富和成功的赞美,但是在70年代之后,产生了一种格外崇尚富人和名人的“生活格调”,明星八卦,名人绯闻,透过高端俱乐部的门缝所瞥见的那些奢侈之风,成为美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所以就像我们今天有些影视节目,比如像《三十而已》,像凡尔赛,像网络上热炒的共享奢侈品这种现象,其实在美国当时都是非常普遍的,当时就有人批评这种贪欲的恶臭窒息了美国的文化,压倒了美国赖以强大的传统价值观。

当时的保守派联邦法官伯克,他就声称“现代自由主义正在全面地腐蚀我们的文化”。卡尔·罗文说“到处都可以看到颓废、腐败和自我毁灭的迹象”,在他们看来,美国正在陷入性腐败以及无端的暴力,美国正在迅速地走向堕落,很著名的当时一个金融骗子叫伊万·波斯基。在1986年伯克利的开学典礼上发表演讲就说了一句名言,这个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的一个普遍心态,他就说“贪婪是健康的”。后来电影《华尔街》第一部里边的一个人物就是以波斯基为原型拍摄的。大家想想今天我们网络上,我们大学课堂里边,有多少经济学家以不同的方式在说着同样的话,在为贪婪而进行辩护。

那么当时的美国人不仅不憎恨富人,他们还羡慕那些名流富豪。确实当时美国人对阶级问题的敏感度是远远低于欧洲人的,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美国当时的经济增长和平等水平,使人们还有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美国梦,与富豪们平起平坐。

但是很少有人意识到,70年代已经是美国梦的最后一抹残阳了。70年代之后,美国的工人工资几乎不再增长,保罗·克鲁格曼发现从1970年到1998年,公司高管的收入从工人平均工资的39倍上升到了1000多倍。美国已经进入到一个“新镀金时代”。1998年美国13,000个最富有的家庭的平均收入是普通家庭的300倍,这些家庭获得的收入相当于2000万个最贫穷家庭的收入。到了2000年,美国人已经开始担心代际教育精英正在形成,这种趋势将来会扩大美国特权阶级的力量。

站在今天我们来回看,当时的这些担忧显然不是杞人忧天,所以历史的线索往往总是在事后能够看得更清晰。

阶级固化与社会衰退

随着8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改革和“华盛顿共识”以及苏联的解体,西方内部的改良势头大减,西方社会向着贫富分化加剧的方向一路下滑。

到2015年,美国最富有的0.1%的家庭,已经几乎拥有了与90%的家庭相当的财富。1970年美国30岁左右年轻人中的90%,比他们的父辈在30岁的时候生活得更好。但是到了2010年这个数字已经下降到50%。根据联合国劳工组织的最新报告,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实际平均工资从1996年以来仅有微小增长。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他写过一本著名的《21世纪资本论》,他在那本书里面就发现早在70年代,西方工资增长就已经陷入停滞。从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到2016年大选前的美国的“华盛顿之春”,我们发现美国的群众抗议运动中的诉求,一步步地开始指向美国的国家阶级实质,对自由民主体制提出了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根本性的批评。

那么帕特南的那本《我们的孩子》,证实了人们在世纪之交的担忧,指出了阶级固化和代际强化已经成了美国社会的生存危机。那么前不久皮尤的一项研究也发现,美国人很多已经开始考虑民主制度之外的“备选项”,1995年每16个美国人中有1个支持军政府,到了2014年这个数字已经增加到1/6。

通过这样一段历史的回顾,我相信大家能够看到六七十年代那样一个所谓的非常进步的时期,怎么样随着个体的价值的膨胀,和这种欲望放纵的发展,最后导致它的结果远远超出个人的自由之外,外溢到这个社会之上,导致了美国社会的腐败和衰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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