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最大规模抗议,普京终于迎来了真正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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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23日,俄罗斯逾80个城市爆发全国规模同主题抗议游行,要求释放一周前从柏林回国后在机场被捕的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利内。这是2017年3月以来俄罗斯第一次出现全国范围的有组织抗议浪潮,也是自2012年以后俄罗斯发生的最大规模逮捕。截至莫斯科时间1月25日,逮捕人数已经超过3500人。

  这场全国抗议显然经过纳瓦利内方面精心布局:从13日在柏林宣布中毒治疗已经结束他将回到俄罗斯,到17日全程直播回国和被捕现场,同天宣布召集抗议,再到19日放出揭露据称为普京秘密豪宅的视频,并将抗议动员内容放在了视频前二十秒内。到23日游行发动时,该视频在Youtube上的播放量已近7000万,截至本文发稿,这一数字又已上涨到8500万,而全俄人口不过1.45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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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日发布的揭发视频目前已逾8500万播放量 / 网页截图

  目前,纳瓦利内身陷囹圄,且很有可能将面临十年以上刑期。23日游行开始前的几十个小时里,全俄各地数十名纳瓦利内团队成员被捕。这一不惜将自己和同事统统送进监狱的连环策略明显带有背水一战意味。而如果从去年八月的投毒事件算起,当局的举动也指向同一个结论:俄罗斯政府与体制外反对派之间此前持续近八年的僵持态势已被打破,即使是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也不再可能了。

  专栏作家基里尔·马蒂诺夫在俄《新报》撰文称,23日“诞下了新俄罗斯政治的轮廓”,媒体RFE/RL评论称,23日“可能将重新定义俄罗斯政治”。政治分析家塔季扬娜·斯塔诺瓦娅也在自己的Telegram频道中写道,这“当然是纳瓦利内的英雄化”,“许多许多年以来,克里姆林宫为将真正的政治反对派在政治系统中边缘化而进行的艰苦工作,在今天被隆重埋葬了。”

  回到政治焦点

  从九十年代苏联解体后一度毫无限制的多党制,到普京上台后“垂直权力体系”逐渐收紧,将政党进入杜马的选举门槛不断提高,有大约二十年时间里俄罗斯一直有公开的政治反对派存在。2004年以后,“主权民主”系统主动设置了多个在野党派,并以资源调拨的方式对各党派进行控制,从事实上将在野党“收编”到系统之内,同时将拒绝接受“收编”的各派逐渐排挤出主流政治视野。

  “体制外反对派”由此而生,用以指代没有与克里姆林宫达成水面下协议的那部分反对派政治人物。今天,这个词几乎成了纳瓦利内的同义词。

  尽管长期以来舆论认为纳瓦利内已经依靠街头动员能力获得了“护身符”——他自2013年9月以来再未遭遇过严格意义上的牢狱之灾(通常代之以软禁、缓刑或短期拘留)——但普京第三任期期间,体制外反对派面临的系统施压他亦未能幸免:2012年全俄抗议运动的失败和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对俄罗斯社会情绪的影响,致使体制外反对派可动员的社会力量在数年时间里持续缩水,既无法通过政党政治越过刻意设置的制度障碍,也无法重新动员起足够规模的街头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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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8年2月莫斯科纪念涅姆佐夫的集会活动 / 世界说

  也是在2012-2015年,这部分反对派人士的现实生存空间日益逼仄,调查和起诉变得司空见惯,有人入狱服刑,有人流亡国外。2015年2月,前副总理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宫墙外当街遇刺,再度成为俄国内政治气候恶化的标志性事件,在此之后,纳瓦利内正式成了仍在俄罗斯国内的体制外反对派公认领导人。

  2017年3月,纳瓦利内通过一则揭发梅德韦杰夫秘密豪宅的长视频成功拉动了一场全国规模抗议。

  当然,除了场面宏大,这次昙花一现的抗议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什么,而在抗议发动前早早被捕的纳瓦利内最终得到的也仍是一个罚款+拘留的象征性处罚。

  此后的三年多时间,双方继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纳瓦利内固然无法动摇固有的统治秩序,当局也不愿将他作为正式对手。2018-2019年,纳瓦利内在多次国内标志性抗议中都表现平平,越来越多的精力被投入到了团队Vlog里,看起来也越来越像个野生调查记者,而不是反对派领导人。

  直到2020年8月,他的内裤上被人下了毒。

  2021年,从鬼门关回来的纳瓦利内打算放手一搏。1月23日这场提前一周预告的游行几乎穷尽了所有已知的成功动员经验:足够劲爆到形成流行话题的腐败揭发材料、强烈的社会/经济不满情绪、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无故逮捕/不公正审判/暴力、以及游行集会或许还能改变点什么的一线希望——在完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明知会被逮捕会被判刑依然执意回国,就是他给全俄罗斯普通人的“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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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3日北部城市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集会现场 / 网络

  他的响应者没有辜负他,23日的游行和冲突规模尚不足以改变什么,但已经足以展示很多东西,比如说,比起四年前,如今普京在公众舆论中依靠克里米亚建立起来的“不坏金身”已经一去不返。

  而纳瓦利内的命运,将在未来很长时间内成为俄罗斯政治的一个核心议题:依靠闯关回国和矛头直指普京本人的揭发视频,以及自己身陷囹圄命悬人手的处境,纳瓦利内终于成为了普京真正意义上的政敌。


  白俄罗斯剧本

  已有多家媒体称从消息人士获悉,纳瓦利内将面临十年以上真实刑期,而现在除了继续号召抗议,他事实上已经别无选择。他的团队经理伏尔科夫23日对外宣布,如果当局不释放纳瓦里内,未来这样的场面“会经常发生”,并且宣告了31日继续组织抗议活动的计划。

  很难想象素以强硬形象示人的俄罗斯政府会屈从于这种赤裸裸的要挟,但如果抗议继续发生,如何对待抗议者将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它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俄罗斯距离“白俄罗斯剧本”还有多远。

  1月23日俄防暴警察在至少四个城市的表现,让人很难不联想起去年8月9日晚上无所顾忌的白俄军警,23日晚间的一条推特甚至表示,今天是“白俄文化日”。当叶卡捷琳堡警察在雪地追打抗议者的视频被视为俄罗斯国家现状隐喻,而圣彼得堡的54岁女性抗议者躺在ICU里人事不省,这一切也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半年前白俄的事态发展:正是最初几天当局程度惊人的暴力镇压彻底撕破了双方之间的妥协前景,诱发了之后旷日持久的更大规模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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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圣彼得堡的游行 / 网络

  而23日,在部分城市已经出现了抗议者与防暴警察的正面冲突,不止一地发生与警方抢夺被捕者的事件,圣彼得堡更出现了人群冲破警方人墙、占领城市主要街道的惊人一幕。在社交网络上,一位律师要为被殴打的那位54岁女性伸张正义的誓言获得了数万点赞,另一条广为传播的推文转发了一段莫斯科抗议者与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肉搏的视频,配文是“克宫想重复一遍白俄罗斯的剧情,但是俄罗斯人可没有那么客气。”

  历经五个月,白俄罗斯局势从激烈对抗频发,到如今小规模抗议已经成为“新传统”,举国抗议的高峰显然已经过去,但对峙之势仍在。卢卡申科在去年年底做出了“修宪后离开总统职位”的含糊妥协,但目前看来,这个承诺也更像一种缓兵之计。

  这一切的代价是国家近乎停摆,而下一次爆发看起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无论白俄局势最终走向何处,可以确定的是,这绝非克里姆林宫想要的结果。

  事实上,2021年的俄罗斯对于持续抗议绝不陌生。2019年秋天莫斯科已有持续十周的地方选举抗议,去年七月开始的哈巴罗夫斯克地方抗议爆发时间甚至还早于白俄罗斯,并且一直持续至今。与现状相类似的是,哈巴罗夫斯克抗议者的核心诉求——释放前州长富加尔——始终没有得到满足,因此抗议始终没有停止。

  但也是在哈巴罗夫斯克,地方政府在最初强行对抗失败以后主动放弃了硬碰硬策略,警察大体上不再与抗议者发生冲突,而是回归到了“维持秩序”的初始目标。半年时间过去了,哈巴罗夫斯克不再是新闻主角,代理州长的身份依然没有得到本地人的认可,僵局没有打破,但至少,最初有关抗议运动可能“外溢”的担忧已经淡去。

  23日,哈巴罗夫斯克与另一个远东主要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形势出现明显对比。当地警方的消息称,抗议大约只持续了五十分钟,另一张照片同样在社交网络上广为流传:哈巴罗夫斯克一位中老年女性抗议者在防暴警察的包围下宣读口号,这不是一个让人十分舒适的场面,但现场也没有人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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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哈巴罗夫斯克抗议者在防暴警察包围下发表宣言 / 网络

  没有任何人预期纳瓦利内或其他人能够依靠街头运动本身对普京的地位形成威胁,但如果抗议持续下去,这将是一场争夺民意的竞争。

  新政治模式?

  而纳瓦里内究竟在今天的俄罗斯政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俄西北小城切列波韦茨的几名抗议者在23日的游行中打出了一则标语:“纳瓦里内——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我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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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切列波韦茨抗议者:“俄罗斯!纳瓦利内是我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我们的朋友!” / 网络


  恐怕没有什么概括比这更能抓住如今俄罗斯社会对于纳瓦利内的观感。这个生长在莫斯科的前律师是俄罗斯人眼中新中产阶级精英的典型代表,他在网络普及的第一时间依靠博客起家,又在莫斯科新中产们保护居住地周边空气质量的集会中崭露头角,而这些对于当时的绝大多数俄罗斯普通人来说都遥远得有如另一个世界。2013年,纳瓦利内能够在莫斯科市长选举中赢得超过四分之一的选票,在全俄的民调中支持率却仍不到1%。同样的规律也表现在全俄抗议活动在大城市与其他地区的明显背离当中:由于关注点和痛点相差太远,双方几乎没有过同步行动的时候。

  而现在形势正在发生转变:纳瓦利内正在成为俄罗斯全国不满情绪的汇流焦点,普通人越来越不关心他的精英属性或个人魅力,当他终于将自己推上了普京对手位置,对于普京的不满将有可能被转化为对他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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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月17日纳瓦利内在被捕前与妻子告别 / 网络

  不满情绪源自何处?可能的答案有很多:始终没有好转的生活水平和经济状况、无处不在且同样没有起色的腐败、缺乏弹性的政治气候或是看不到希望的个人未来。23日,除了“释放纳瓦利内”的呼声之外,还有一首歌在多地集会现场响起:维克多·崔的《改变》,这首歌写于1986年戈尔巴乔夫改革之初,完整版歌名是《我想要改变》。

  同一句话两周前刚刚有俄罗斯朋友对我重复过,“我个人不喜欢普京,”他说,“国家现在太多事情没有变化的可能,我想要改变。”那时纳瓦利内尚未宣布将要回国,而面对我“如果不是普京,还能是谁”的追问,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责编 / 权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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