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西洋乐器都几乎没见过的中国农民,凭啥承包了全球最知名的吉他?

飞机马上落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山、熟悉的家乡,郑传玖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舱门开了,郑传玖整理了一下他不常穿的西装外套走了出来,在机场迎接他的是现任贵州省正安县委书记、时任县长邓兆桃,她手里捧着鲜花。

那是2013年,距郑传玖1997年第一次到广州打拼已经有16个年头。从最初的吉他厂工人干起,逐渐被提拔到车间主管、厂长,后来凭借商业头脑,郑传玖和哥哥一起在广州创办了“神曲”吉他公司。

这次回来,他是受正安县的热情邀请,返乡创业。

“把我的车让给企业家。”邓兆桃说。就这样,坐着县长的车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郑传玖心里想着,怎么把他在广东的吉他厂搬回家乡——正安。

七年以后,正安,这个藏在贵州大山深处的国家级贫困县,“无中生有”打造了全国乃至全球最集聚、最规范、最大的吉他生产基地,被称作吉他界的“富士康”,获得“中国吉他制造之乡”的称号。

世界10大知名吉他品牌,有6个在这里代工生产。从以代工为主到目前已形成20多个吉他自主品牌,“贵州制造”的正安吉他,不仅登上过纽约时报广场的屏幕,还被马云点赞过,在“双11”网购节中创造过两小时销售7000把的神奇纪录。现在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的43集电视连续剧《吉他兄弟》,也正是以郑传玖兄弟为原型。

文 | 郑妮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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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贵州省正安县县委书记 邓兆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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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出务工到家乡致富带头人

2013年底,在正安县政府的积极支持下,郑传玖兄弟二人开始在家乡创办“神曲”乐器。

那时候的正安只有一条路,而且不是高速,都是盘山路。从贵阳到正安要七个半小时,从遵义和重庆来都要五个小时。

招商不容易。县里的领导决定把吉他产业作为园区的主导产业之一来招商的时候,先后三四十次到广州。“而且他家留在家里面的所有亲戚我都认识,只要他家有什么亲戚要办酒,我都去。他们两兄弟回来我就去机场接,还送鲜花给他们。”邓兆桃说。

企业搬回来也不容易。在交通闭塞、物流成本高、吉他产业没有上下游、没有任何配套的情况下,郑传玖两兄弟完全是被乡亲所感动,被政府招商的热情所感动,所以下决心搬了一条线试着过来。“当年是7、8月份,邓书记安排我们一个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还有一个工业园区的主任,跟我们一起搬设备,那时候我们都非常感动。特别是刚回来的时候,邓书记每周都会来这里开调度会,跟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讲,要怎么样支持,因为最开始水电等基础条件都跟不上。”郑传玖说。

搬迁停产让公司没有了资金来源,而企业贷款条件不成熟,缺少固定资产,只有一些流动设备,如何最快速度获得贷款,是郑传玖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当时政府帮我们协助贷款,组织了农村信用社开座谈会,请求支持贷款,这让我们顺利地度过了那一两年的艰难期。”郑传玖说。

于是,在政府担保下,“神曲”顺利地获得了第一笔两百万元的贷款,用郑传玖的话说,“这是雪中送炭的事”。

从最初企业开办,到后期招工培训,再到企业运营期间出现的问题,“神曲”获得了正安县经济开发区的“全程服务”。

“有些地方招商是招进来之后就不管了的,后续就不理了,但是我们不一样,每一家企业招进来我们都尽心扶持,想办法解决好企业的要求,例如项目申报和证照代办,我们都是有专人全职的服务。”正安县经济开发区郑周勇解释道。

正安很多干部都记得当时邓兆桃给他们讲的一个观点:“我们现在是贫困县,所有工资是靠上级转移支付,但是我们最终会脱贫的,脱贫了过后,企业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所有工资就要依靠他们的纳税。所以我们必须要给企业做好服务,让企业做大做强,等到我们完全脱贫了之后,企业也发展起来了,刚好就接轨了。如果我们现在不把企业扶持壮大,等到哪一天国家转移支付没有的时候,我们工资从哪来?”

政府服务的观念和意识在改变,从沿海回乡创业的企业也在壮大。刚回来的时候,郑传玖一共从广州带回来了60来个工人。加上前期政府帮助招来的50人,就这样用110人的队伍起步,如今翻了六番,神曲吉他越做越大。目前神曲公司有650位员工,2017年吉他产量达到20万把,产值达9800万元。

2

从代工工厂到高端定制的自主品牌

在神曲的车间可以看到“依班娜”“塔吉玛”等世界知名吉他品牌。“巴西、日本、美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国家的顶级品牌都在我们公司有代工”,郑传玖讲到,“这些国际大厂每年都跑到我们这边过来看,每年的10月都会开一个订购会,预订第三年的订单”。

不过,虽然神曲代工的吉他远销日本、欧美、拉美等市场,但是郑传玖更想做好他的自主品牌。

“代工这么多年,赚的都是辛苦钱”。一个神曲出厂价格1000元的国际一线品牌吉他,从海外卖回国内售价能超过1万元。

技术、生产线都有了,缺的就是一个品牌。对于像神曲这样代工做得很好的企业来说,“本来已经有非常稳定的销量和收入,员工过得潇潇洒洒”。但要下定决心做自主品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品牌它是要靠时间来积淀的,一个民族品牌要能够持久站立,需要文化时间积淀才行”,郑传玖深知打造自主品牌的不易。但是带着一个打造民族吉他品牌的情怀,神曲研发了赛尔斯和贝斯卡两个自主品牌。这两个品牌主打高端定制,这里的私人定制吉他可以卖到几万到10万多不等。

工厂里,远离流水线的安静角落,有一个车间专门留给手工制作吉他的大师们。这里没有机器的嘈杂,只有大师们手中的刀和砂纸在木头上来回的沙沙声。

神曲的大师工作室大概有几十个这样高水平的吉他制作大师。

“每一个音梁我都会去和他对话,我每转动一下就会听一下,它就会告诉我差不多了”,入驻神曲大师工作室的全国吉他制作大赛冠军张维义解释道,“所以每一把吉他需要很长时间,我们一般从选材开始,大概要三个月才能做成一个成品,而且每一步都是纯手工操作。”张维义说,我们的高端定制吉他还会考虑到每个演奏者的手型,让吉他成为演奏者身体的延展。

在神曲的带动下,正安县吉他产业园区开始全力打造自主品牌。目前,园区已成功注册申领了“523”“0851”“0818”“Sevinia”“wei”“贝加尔”“威伯”等自主品牌。2018年1月8日,正安吉他广告还登上了美国纽约时报广场“世界第一屏”。来自中国大山的吉他正在被全世界认可。

3

一波三折引来了个“台商”乐器厂

2018年5月,位于福建的台商乐器厂“钰丰”正打算重新搬厂。

在网上首次了解到正安吉他产业园区,钰丰决定到现场看看。当正安知道台商企业的搬迁意愿后,邓兆桃决定,“一定要去福建拜访一下”。

钰丰是一个拥有50年历史的家族乐器制造企业,企业家三代人都做吉他。“钰丰这个家族企业有18家都做乐器,当时听说要被搬到越南和印尼去,我就怕如果18家全部抱团去印尼,对正安吉他产业园区来说肯定是非常大的竞争对手”,为此,邓兆桃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钰丰引到正安来。

2018年7月,正安县的招商引资考察团飞往厦门。由于台风,原本一个多小时的飞机,6个小时都没能降落。“当时特别怕被认为正安政府不讲诚信,就顾不了那么多,一下飞机就开车奔过去。”邓兆桃说。结果,路上又不小心出了事故,书记不小心手受了伤,但是为了能在当天8点之前到达企业,坚持赶了过去。

“那天觉得非常感动”,钰丰的厂长吴忠原回忆道,“考察团来了之后跟我们说,墙里的事情企业干,墙外的事情政府管,所以我们在8月份就签约决定把尤克里里的生产线搬到正安”。

钰丰给正安带来的不仅是尤克里里的生产线,还带来了台商企业现代化经营管理模式,更给当地外出务工人员提供了在家就业的机会。

在吉他工厂里工作的90%都是女工。在正安这个劳务输出大县,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一直是需要解决的重点问题。

小黄是钰丰车间里忙忙碌碌的吉他女工之一,也是正安县12万多建档立卡户贫困人口中的一名。从前在福建做眼镜的小黄,自从正安的吉他产业做起来,就能在家门口边就业边照顾家人。

谈及她从外面打工到回家来的最大感受,她说“就是很高兴嘛,因为家里可以照顾小孩”。邓兆桃对这些常年在外头打工的人了解很多,“在外面的这种心酸还是很不一样的,他们很多还是希望回家,希望在家门口就业。”

4

从倒数第二到全国第一

2012年,贵州全省88个县增比进位综合排名,正安县曾经排到87位,全省倒数第二。当时的正安县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没有工业,交通闭塞,缺少产业基础。

正安是劳务输出大县。80年代时,县政府曾经组织300名正安娘子军到广东番禺打工,开创了贵州劳务输出的先河。他们走出家门,走出贫困山区,从内陆到沿海,从芙蓉江畔到珠江两岸,拼搏奋斗的足迹随处可见。

“正安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人。”经过紧锣密鼓的调研,县领导想到了在外务工的21万家乡人。经过调研后,又发现这21万人中有5.4万在吉他产业就业。

由此,正安便想试试,让那些在外务工的人回家乡做吉他。

“一开始也没有想着做产业,神曲回来后两三年,有40多家企业入驻了吉他产业园,也逐渐形成了配套”,郑周勇说,“后来正安吉他产业园的名气越来越大,政府很多与吉他不相关的工作人员都会接到来咨询吉他产业的电话。”

现在的正安已经有6万多人返乡就业。在外打拼的“尹姑娘•珍汉子”们,带着技术、带着资金、带着先进的理念、带着对家乡的眷念,归来了。回来了一个企业,聚集了一个产业。

在家门口做吉他,也成为正安贫困人口脱贫的新方式。目前,正安吉他产业园区全园带动了就业14731人,特别是解决了1374名贫困人口就业,有效保障了6690人稳定脱贫。对那些“一方水土养不活的一方人”,在县政府的帮助下,易地扶贫搬迁到了吉他产业园的扶贫车间。

神曲的郑传玖对反哺家乡始终带着一种情怀。为此,神曲公司对口帮助了两个贫困村,公司优先选用村民,还帮助解决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们负担学费。2019年脱贫攻坚总攻中,神曲支持了100万元。

从2013到2020年七年的时间,正安从全省倒数第二,在全省24个深度贫困县中率先实现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正安县排名第一,贫困发生率为0,群众认可度达99.22%。

从2013年到2020年七年的时间,正安从无到有,从有到优,从神曲入驻到现有89家企业,还有10余家招商引资已签约企业正在排队等待入驻。从单一的生产吉他发展到现在的销售、物流、培训、箱包等,基本形成了闭合的产业链。从年产20万把吉他到现在的年产600余万把,已占据全国产销额的五分之一、全球的七分之一,是目前全国乃至全球最集聚、最规范、最大的吉他生产基地。在这里,从夏威夷风格的尤克里里,到传统木吉他,再到高端的电吉他,全球市场上可以看到的吉他产品都能从这里生产出来,让世界听到了贵州的声音。

5

以前我们出去打工,现在他们到贵州来

正安县经济开发区的湖南人小田,就因为吉他定居在了这里。

几年前的机缘巧合,小田替朋友来正安县教吉他,后来顺利考入了正安县一中,成为了一名吉他教师。在他眼里,这几年的正安因为吉他有很大的变化。

“也可能是我普通话不标准,我说吉他他们以为是‘琵琶’”,小田开玩笑说,刚开始的时候孩子们可能真的没见过这种西洋乐器,琵琶倒是见过。

以前是贵州人出去找工作,现在贵漂也挺多。

“以前在云贵川,包括我的家乡湖南,大家找工作肯定都是要去沿海打工。现在正安的吉他产业虽然只有七年,但是不仅大家都能在家门口工作,还来了好多外地人。”小田说。

除了台湾厂商,产业园区正在引进香港、新加坡和美国企业。神曲吉他厂里的吉他制作大师不仅有来自四川的,还有来自德国和瑞典的。正安县正中心的吉他广场上的吉他弹唱歌手,被亲切地称为“流浪歌手”,经常能见到外国人的身影。

现在,产业园区的每家企业都有一支外国乐队,因为每年在德国、美国和上海的三场全球吉他展会,那些出口的产品都要靠这些外国乐队来宣传。

6

从贫困县到世界吉他之乡

“音乐最滋养人。”邓兆桃说,吉他给正安人带来的不仅是脱贫致富,更是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在正安,吉他进学校,进社区、进机关、进军营、进企业。每个学校、机关都有吉他乐队,县里还组建了一个千人吉他乐队,每个礼拜都有演出。

曾经的贫困县,孩子们也许都没有真正见过一把吉他,而如今正安每所学校三年级开始都要开设两节吉他课。在吉他老师小田看来,全国找不到第二个地方要求学生都要学吉他。

“正安的百姓因为吉他而活得更加潇洒自在。”郑传玖觉得这是吉他给正安带来的最大改变。

如何让吉他真正的魂留下来?正安在吉他文化和吉他旅游上要再做文章。

吉他广场、吉他学校、吉他博物馆、吉他酒店,还有世界上最好的玻纤音乐厅,最大的吉他展厅,正安还准备举办世界级的吉他展、吉他音乐节。正安已经在制定古典吉他的标准,承办了第一届中国吉他制作大赛。

“让这样一个小小的吉他音乐符号,把整个吉他文化全部做起来,现在我们是吉他制造之乡,到2025年我们就要变成吉他之乡,世界音乐之城。”邓兆桃说。

据悉,正安县正在举全县之力,围绕年增吉他100万把这一目标,在引进规模大、品牌影响力大、销售额大的客商上下功夫,并围绕吉他工业、吉他文化、吉他旅游“三位一体”战略,竭力推动吉他产业做大做强,打造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基地,最终将正安打造成为世界一流的吉他之乡、音乐之城。

采访中,邓兆桃一直说一句话,“这都只是一个起步”。的确,产业能够解决发展的问题,未来仍需要继续深入,久久为功。音乐最滋养人心,对一方百姓的人文影响,更需要时间的积淀。

 如今的正安,无论是街灯、喷泉、雕塑,还是广场、学校和工厂,到处都可见吉他元素。吉他,已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在这个大山里的小县城,来自西班牙、奥地利、德国、瑞典的外国吉他艺术家,以及国内吉他演奏家、专家学者,齐聚一堂,来自全球各地的采购者,络绎不绝。

推开一扇窗,路便越走越宽广。过去,吉他于正安而言,是以产业创造脱贫奇迹的象征;如今,吉他以其国际化的属性,正在拉近正安乃至贵州与世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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