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启、读档...那些「平行宇宙」背后的叙事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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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玄枝

  编辑/彼方

  排版/饮川

  “我们不但要看到人物做了什么,还要思考‘如果人物没有做某事’等其他可能性当中会怎么样。”

  快速问答:如果你偶然看到动画社区中有人提到了“世界线”,你认为他们是在讨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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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画《命运石之门》中的术语“世界线”现如今广为ACG社区使用

  你或许知道这个词来自《命运石之门》,但是在如今的动画社区中,人们谈论“世界线”的时候可不一定与《命运石之门》直接相关:人们可以说“《JoJo》在第七部更改了世界线”,可以在写作同人文时说“本文描写的是某角色与某某角色在一起的世界线”,可以在玩Roguelike类游戏时说“通过改变随机数使同一个种子的世界线变动”,也可以谈论“在一个我学习另一个专业的世界线中”,等等。

  这些讨论与《命运石之门》本身无关,而是借用了其中的一个术语,从而共同指向了一个话题——在同一作品当中,不同于当前的故事线的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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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里,选择不同的回答可能就会进入不同的路线

  科幻粉丝和galgame玩家们可能会对此表示不满,因为在早于《命运石之门》的时间旅行题材作品,以及存在选项分支的galgame当中,这种形式相当普遍,并且存在着不同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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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平行宇宙”为核心概念的动画电影《蜘蛛侠:平行宇宙》

  对于科幻作品来说,现代物理学当中的“多重世界阐释”、“平行宇宙”等等说法对他们来说耳熟能详。而对于galgame玩家,他们所熟悉的术语是“线路(ルート)”,根据galgame中各种形式的选项分支,玩家们能进入不同的线路,攻略不同的角色,并进入不同的情节及其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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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些字幕当中,“ルート”这一词也会被翻译为“世界线”。图为《倾物语》第4话

  “世界线”这个词“出圈”或许只是一种偶然,但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种涉及世界的其他可能性的想象,绝非科幻作品或galgame的特例,而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叙事形态,乃至一种面对作品和生活的思维。

  这一思维在文学理论中被称为“可能世界”而这种思维给作品带来的,也不仅仅是多提供了一种故事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我们就来聊一聊“可能世界”以及受到它影响的诸多ACG作品。

  “可能世界”是怎么来的?

  笔者曾在学术趴的文章《对虚构的“纸片人”真情实感了,是我脑袋有问题吗?》中提到了“可能世界”及其概念,其核心思想在于文学虚构就创造了一种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可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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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利泽尔的专著《异宇宙》,文学可能世界理论研究的奠基之作

  但事实上,这种解释虚构的理论原本正是用来解释这种“不同可能性”的情况的:之所以现代语言学要发掘“可能世界”思想,最直接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没法找到更合适的方法来解释“反事实条件句”

  所谓“反事实条件句”,就是假设某个已经成为现实的事实没有发生,以此为基础进行的讨论。比如:“如果今年疫情没有爆发,我就能正常地在学校上课了。”

  很显然,“如果”后面跟着的假设并没有发生在现实中,但我依然能够推断出在这种假设可能下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对语言学家们来说,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解释为:“在另一个不同于现实的可能世界当中,今年的疫情没有爆发,因此我能够正常地在学校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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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tflix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第17集《架空历史》(Alternate History)以一种荒诞滑稽的方式提出了种种有关希特勒之死的历史“反设事实”

  有没有想起什么?没错,这种“如果”,用英语表达就是“if”,我们很熟悉这种表达——当我们或者作品官方做出这种反事实的假设时,所采用的术语就是“if线”,借用的就是反事实条件句的基本结构。

  而当我们不断在故事的各个环节提出这种“反事实”假设,就生成了一种并非包含一个世界,而是很多不同可能世界的故事。故事的发展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树状图,从主干上不断分出枝杈,枝杈上又会进一步再分,最终形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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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戏《真三国无双7》当中就存在不同于正史走向的“if剧本”,达成特定条件后方可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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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画《Clannad》的ova《另一个世界 智代篇》,将原作的智代线单独改编,形成了一个不同于TV版世界的“if线”,另有《杏篇》同理

  毫无疑问,比起苦心耕耘单一线性的情节,打开可能世界的大门能够为文学提供成倍的写作资源,这对作家和文学研究者来说都是颇具诱惑力的。

  在文学史上,就曾出现过一部集中体现这种诱惑的作品——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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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篇小说虽然并没有以树状分岔的方式展开,但却描述了这种分岔小说的设想:作品中,一名叫斯蒂芬·艾伯特的汉学家研究了一名叫彭㝡的中国人的一生和他遗留下的小说手稿。

  彭㝡的这部手稿乍一看杂乱无章,而这名汉学家却研究出了奥秘:这份手稿就是彭㝡生前所说的要建造的“迷宫”——“小径分岔的花园”。这座“分岔”的花园不是指的在空间上实际存在的某个建筑,而是一种时间上的隐喻:

  “(艾伯特:)‘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㝡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

  我们对这种写法当然并不陌生,但是对当时乃至上个世纪后半期的文学界来说,可谓是一种非常新奇的想象。

  其实如果我们再向前追溯,就会发现这种小说的雏形其实早就形成了。著名小说家欧·亨利的一篇短篇小说《命运之路》(1909)就叙述了主人公在一条岔路上可能选择的三个方向及其最终结果,稍晚一些的约翰·福尔斯的长篇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1969)也在结尾处延伸出了两种可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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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

  而虽然“可能世界”的雏形早已有之,但在传统的书写文本领域,这种类型的作品依旧会被认为是“先锋”的,是一种新奇的叙事技巧。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书写文本其实并不太适合于表现这类故事——因为归根结底,我们读书是一页一页翻的,除非麻烦地一个个特别标注,否则我们没有选择并通往不同可能性的路径,最多只能把这些不同可能世界的故事按照先后顺序排列出来,或是干脆引入时间旅行情节作为串联起不同世界的线索。

  而随着数码技术的普及,其他电子媒介的出现为读者带来了新的可能。如今,这类作品在实践上已经超出单纯的“小说”这一类别。除了包括galgame在内的“视觉小说”(或者称之为ADV或AVG等等不同说法)外,还有上世纪末作为文学试验的“超文本(hypertext)小说”,《黑镜:潘达斯奈基》这样的互动电影,以及当今的许多游戏——无论是电子游戏还是桌游等类型,都在其情节中实践着这类“分岔”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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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门公司”网页上的一系列超文本小说代表作,这些由文学精英创作的超文本小说有浓厚的“严肃文学”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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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动电影《黑镜:潘达斯奈基》,观众可在特定节点对主人公的行动进行选择

  对于我们ACG爱好者来说,我们接触的这类叙事甚至比西方文学研究者还要多一些——因为他们总体上较少关注东亚文化和青年一代的文化。

   “新的可能”

  能充分接触到这类叙事的魅力是我们的幸运,但也因此我们应当进一步思考,这类“分岔”的叙事和普通的“线性”的叙事相比,到底有哪些优势,有哪些魅力?

  显然,最直接的优势就是叙事的内容被大大扩展了,不过其中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叙事扩充的是一个个全新的可能世界,这就意味着,不同世界之间允许互相矛盾。

  严格地说,文学作品本来就允许在一个世界内部自相矛盾,但这种作品往往都是光怪陆离而又晦涩难懂的(后)现代主义作品。而引入不同可能世界的分岔叙事作品既能够遵循一般的逻辑思维,又能够兼容这种思维下本不允许同时出现的事物。最简单的例子就是galgame中的主人公能够在不同的线路与不同角色之间发展情感,以及在同人文中经常出现的各种原作不存在的cp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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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galgame还是乙女游戏,你都可以有选择地与心仪的攻略对象发展感情

  不过笔者更愿意提醒的是一种对文学所传达的内涵主旨更加重要的情况:一部作品在不同的可能世界分支中表达相互对立的思想观念,从而引发更深入的思考。

  以知名的《Fate/stay night》原作游戏为例,这部作品分为三条“主干”的线路:Fate线、Unlimited Blade Works(UBW)线与Heaven’s Feel(HF)线,三条线的分歧条件在剧情早期就已被确定,因此后续的走向和人物关系大不相同。其中男主人公卫宫士郎在不同线路的心理和抉择尤为关键,构成了整部《Fate/stay night》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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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宫士郎由于童年创伤和养父卫宫切嗣的榜样,立志成为“正义的伙伴”,但他这一建立在创伤基础上的理想导致了其心理上的扭曲和面对现实的矛盾。

  在UBW线与HF线中,这种扭曲和矛盾分别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爆发了出来,然而两条线的结果却截然相反:在UBW线中,卫宫士郎直面理想的扭曲而选择了坚持;而在HF线中,他选择了放弃理想以保护自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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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UBW线中,士郎选择坚持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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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HF线中,士郎则选择了放弃理想

  固然如果进行详细分析,他之所以做出这两种相反的选择,是因为他所面对的情形与他在其中的想法存在差异,但是这种差异最终使得两条线的主人公塑造,乃至对他行为和心理的价值判断产生了差别。


  而我们作为读者(玩家),能够在对比两条线的不同情形的基础上,对卫宫士郎的理想产生自己的理解,无论是赞同其中一种,还是综合两者辩证看待,我们都能够得到比单一线路更加丰富的解读与思想。

  真势模态——不仅仅是“新的可能”

  这种叙事的另一种优势在于,它能够表现出一种普通的线性叙事很难传达的概念:模态逻辑中的“真势模态(alethic modal)”。听上去是一个很晦涩的专业术语,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有关“必然性”和“可能性”的逻辑。

  我们设想一下这样的情节:主人公遭遇了一场难度极高的试炼或者考验,旁人都说他通过的概率非常低,仅有不到0.00001(随便加多少0都可以),结果主人公最终还是通过了,并且变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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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几乎所有人都看过这种套路化情节无数遍了,无论是在网文还是少年漫,或者其他各种各样的作品中。但我在这里想问的是:为什么这种套路让人感觉非常“廉价”,只会让人说一句“又是主角光环”呢?

  我们都很清楚,在这类情节中,主角几乎不可能失败,越是重要关键的时刻越是不可能失败,否则剧情很可能无法继续。结果,我们几乎永远只会看到主人公成功的时刻,久而久之,随着这类套路越来越多,你再怎么强调主人公成功率之低,我们看到的也是几乎次次成功,纸面上的概率在此完全失去了意义。

  而另一种引入了不同可能世界的叙事,则完全摆脱了这种套路的桎梏,并且往往能给我们以震撼。在诸如《命运石之门》、《魔法少女小圆》这样的作品中,类似的“概率”问题是以时间旅行的情节呈现的:主人公不但会失败,而且还会通过时间旅行在相同的时间内面对类似的情形屡次失败,在其间饱受痛苦和绝望,只为追求一个概率极低的成功的结果。

  在这类情节中,主人公所经历的数次失败是直接呈现给我们的,这也就意味着,其中的“概率”(“可能性”)之低是直接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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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魔法少女小圆》中,主人公在同一段时间内不断轮回,试图打破绝望

  模态逻辑在现代逻辑学中的发展,正是依靠引入可能世界理论而实现的。在可能世界理论的阐释下,“必然”就是某件事情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都发生,“可能”就是某件事情在至少一个可能世界中发生,“不可能”就是某件事情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都不发生,“偶然”就是某件事情在至少一个可能世界中发生,但并非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都发生。而某件事发生的概率,也就是这件事发生的可能世界占据所有世界的比重。

  当然,文学作品不可能真的展现“所有的可能世界”——因为理论上它们是无限的,并且也往往不会严谨地呈现某事发生的实际概率,但对于传达意义来说,简单的示意就已经足够。通过对可能世界及其相似和不同的平行世界的呈现,我们甚至有可能可以传达出一些仅仅在这种结构下能够表达的观点,而不只是停留于使表达更加直观。

  汤浅政明执导、森见登美彦原著的《四畳半神话大系》就是以这种叙事结构为核心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的原作小说分为四个章节,动画改编为11集,几乎每个章节/每集主人公都会叙述主人公从头开始加入了某个大学社团,并试图开始自己期待的校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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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无论主人公加入了什么社团,选择了怎样的大学生活,他都会遇到损友小津、“师傅”樋口清太郎、暗恋的学妹明石等人,都会在和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经历一系列“人生失败”,并在其后自怨自艾,认为自己的大学生活如果选择了另一种可能将会过得更好。然后叙述重新回到起点,主人公选择了另一种可能,如此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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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畳半神话大系》的主人公“我”,在面对自己的每一种大学生活时都在企盼经历其他可能

  而在最后一次可能性的叙述中,主人公没有加入任何社团,选择了宅居在自己的四畳半宿舍中,但有一天他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四畳半房间与其他无数平行世界中的房间连在了一起,他发现这些房间中生活的自己加入了各式各样的社团,遇到了小津等人,享受的大学生活其实比起现在的自己都是相当充实和多彩的。

  结果,他反而开始羡慕起了这些自己的这些无数种可能性,最终冲破四畳半宿舍去主动拥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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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加入任何社团的“我”访问了其他平行世界的四畳半宿舍,对丰富多彩的种种可能心生羡慕

  大部分人应该都能看出这个故事想要表达什么主题,这个主题其实我们并不陌生,也很容易引起共鸣,但使得这部作品如此出众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以展现多种可能世界的方式来叙述,而这种叙述方式最适合于这个主题。

  在这里,每个可能世界的内容本身并不需要借助这个方式来叙述,同样这些内容也并不严格遵循“反事实假设”的逻辑分析,关键的分歧节点的因果性处理地相当随意。以多个可能世界的方式来叙述,在这部作品中的意义就在于展现了情节的必然性。

  主人公不满并抱怨自己的现状在这一系列可能世界中是一个必然的事件——不因条件发生变更而改变。而只要这个抱怨是必然的,它也就失去了抱怨的意义,因为他实际上已经身处最好的可能世界中了,只是他自己身处单一世界中从而无法意识到这一点。而当他获得了无数平行可能世界的知识时,他才能明白自己所抱怨的大学生活是无比的珍贵,以至于抱怨本身都是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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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出四畳半宿舍,拥抱当下

  真势模态与解读的乐趣

  看完了上面的叙述,或许有人会提出异议说,这部作品并没有真正展现所有的可能世界,这个必然性是不可靠的,比如如果主人公根本没有考上大学那怎么说呢?

  这其实就是文学作品和严谨的逻辑推理之间的区别。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如前文所述,展现无限的可能世界是不可能的,而我们所看到的有限的文本就是我们所思考的对象,也是我们一般认为作品想要展现给你的东西。

  在这种针对有限个可能世界进行作品欣赏的思路下,有时候我们甚至可能会在解读的过程中产生一些与真势模态相关的,具有一定争议性的结论。

  《物语》系列中的《倾物语》就是这种在解读环节出现有关必然和偶然问题争论的例子。《倾物语》的故事是主人公阿良良木历忍野忍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故事,在其中两人改变了原本发生在《化物语》中的一个事件成立的条件,进而因为蝴蝶效应导致了出乎意料的严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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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其中吸引观众们注意力的是一个次要情节:阿良良木历在这个条件发生微妙改变的平行世界中同样与其女友战场原黑仪进行了交往。这在爱好者社群中激起了热烈的讨论。

  许多观众看到这一情节后大喜,认为“两人的交往是一种必然”,而另一批观众对此保持谨慎,认为这只是一个偶然的平行世界恰好发生的同样的事情。

  两种解读实际上都有自己的道理:认为是偶然的观众把这段情节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彩蛋(事实上在整个故事中确实如此);而认为是必然的观众则把这个世界当成其他可能世界的代表,认为既然我们在《物语》全篇只看到了这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理所当然会认为其中共同发生的事情是必然的——而且最关键的是,这种解读符合我们对两人爱情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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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野咩咩向来自其他世界的阿良良木历讲述他们时间旅行的实质时,提及了这个世界中历的交往对象

  这种争议性的产生无疑是一件好事,它代表了大家在讨论作品时已经自觉不自觉地使用了可能世界思维。实际上,对作品中没有呈现的可能世界进行探讨也并非坏事,这是我们超越作品走向更深层次的解读乃至创作的起点。

  结语

  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每个行动都会导致相应的结果,正因为如此选择行动对我们来说无比重要,我们能够清楚地意识到不同选择,尤其是关键的选择,可能将会决定我们未来的命运走向。

  而从现实世界迁移到作品的可能世界,我们获取了一种全局的旁观者视角,就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这种“命运”的轨迹。可能世界理论在这个角度上给我们的启示就在于,我们不但要看到人物做了什么,还要思考“如果人物没有做某事”等其他可能性当中会怎么样,这样我们能够对作品的因果关系产生更清晰的把握。

  我们能够发现作品中可能的逻辑漏洞和错误,能够在重新思考可能和必然之间得出具有颠覆性的解读,甚至——如果你设想的可能世界足够吸引人,你可能就会是下一个同人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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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人,创造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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