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该不该扩充核武库？ | 袁岚峰

导读

一个国家必须有了足够的第二次打击的能力，也就是承受对方核弹洗地一轮之后反击的能力，才算是有了可靠的核威慑。

今天，我们来讨论一个真正的国家大事：中国该不该扩充核武库？

这个话题，在任何时候都会激起人们的热烈讨论。最近由于《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在微博上（https://weibo.com/1989660417/J0Wqvn6AD以及https://weibo.com/1989660417/J17IpfrKf）强烈呼吁把核弹头增加到一千枚的水平，这个话题又掀起了热潮。

 胡锡进谈核武器微博1

胡锡进谈核武器微博2

有趣的是，此后不久有一位火箭军参谋部退休研究员杨承军大校出来反驳（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307185&page=0），说这种炒作对国家安全有百害而无一利，核武器问题完全不需要无关人员的“长臂干预”。那么，该如何理解这种问题呢？

 杨承军说这种炒作对国家安全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首先想说的是，我完全不是核战略专家。不过，不让人说话总不是个好的回应。如果觉得普通人无知，不足与谋，那何不提高一下他们的知识水平呢？作为对核问题稍有了解的外行，我想我也许可以向大家讲解一些基础知识。这对大家可能有好处，对我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欢迎内行专家多多赐教。

在国际政治方面，最重要的基础知识是：当今世界有氢弹的国家总共有五个，按照它们获得氢弹的顺序，分别是美国、俄罗斯、英国、中国和法国。它们刚好是联合国安理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这在多大程度上是巧合，就见仁见智了。

然后，在五常当中，美国和俄罗斯的核武库比英法中三家大得多。美俄的核弹头数量曾经上万，冷战后经过裁军，现在大概都在6000左右，还是比其他国家高一个量级。

所以，我们可以把美俄称为核大国，把英法中称为中等核国家，把没有氢弹只有原子弹的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朝鲜等等称为核小国。不同层级核国家的核战略，考虑的不是同一层面的问题。

核大国考虑的，是要不要主动对对方发起全面核打击，以及在对方发起的全面核打击下能不能生存下来，能不能反击摧毁对方。中等核国家不会考虑对核大国主动发起核打击，考虑的是能不能用自己的核威慑让核大国不敢打自己。至于核小国，他们考虑的是啥，大家就无所谓了。

近年来一个有趣的变化是，美国在跟俄罗斯谈判核裁军时，总希望拉上中国，变成三方会谈。而中国对此的回应一向是，你们俩的核武库比我大得多，核裁军是你们俩的事，与我无关。

作为民间的声音，我们还可以加一句：美国要跟中国谈核裁军，也不是不可以，我裁一颗你裁十颗怎么样？最终目标是大家都裁到同样的规模，各保留几百颗，吼不吼啊？

关于核武器的数量，一个常见的观点是：只要有一些就够了，因为即使你能杀死我一百次，我只能杀死你一次，但我杀死你一次就够了。我必须指出，这种想法是错的，如果核武器太少的话，你就不见得能杀死别人一次。

为什么呢？现在大家很容易想到反导系统。这确实是个原因，不过并不是首要的原因，因为不让人打到在原理上就比打人困难得多。

反导系统

记者每次问普京如何看待美国的反导系统，普京的回答都不是我们的反导系统多么厉害，而是我们的导弹可以突破任何反导系统。外行听着感觉气壮山河，实际原因是他没有足够的资源和技术建设盾，就只好努力强调矛，——矛是比较便宜的。现在真正在花大力气建设反导系统的，就是美国和中国两家。

无论如何，反导系统从来没有经过实战，而且在原理上就十分困难，所以这并不是让核威慑失效的主要原因。让核威慑失效的主要原因，在于“第一次打击”。下面，我们来介绍一下第一次打击和第二次打击这两个重要的概念。

假如你手里有大量的核武器，想对另一个核国家发起核打击，你首要的目标是什么？一般人想到的，可能就是广岛、长崎、纽约、莫斯科这种城市。但实际上，稍微仔细想想就会明白，首要的目标应该是对方的核武器。

核打击

如果你先打对方的城市，那么对方的核反击可以摧毁你。而如果你先把对方的核武器都消灭了，对方就没法反击你了，这才是有意义的胜利。所以，核战略的一个常识就是，核大国发起的第一次打击，是对对方核武器的先发制人打击。

下面问题转到被打击的一方。如果你的核武器在第一次打击中就被摧毁殆尽，那你就没得玩了。如果你的核武器足够多，生存能力足够强，那么你才可以在第一次打击后仍然剩下足够多的核武器来反击，这就叫做第二次打击。第二次打击的对象无论是对方的城市还是别的高价值目标，总之都必须是让对方无法承受的损失才行。

所以，一个国家必须有了足够的第二次打击的能力，也就是承受对方核弹洗地一轮之后反击的能力，才算是有了可靠的核威慑。这是非常严酷的计算，容不得半点小清新。

1988年，尼克松写了一本书《1999：不战而胜》。当时我在上中学，从这本书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花大量篇幅讨论了美国面临的一个危机，就是苏联正在取得足以消灭美国第二次打击能力的核优势，这增加了苏联对美国发起第一次打击的动机。所以他呼吁美国大力扩充自己的核武库，确保第二次打击的能力。

《1999：不战而胜》

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美国都在害怕被对方一举消灭反击能力，那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不需要害怕呢？

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许多人推荐一招，叫做核捆绑。就是说，如果中国遭到美国的核打击，而中国剩下的核武器不足以打到美国，那么中国就把核武器打到俄罗斯。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据说核大国都有自动反击的系统，一旦遭到核打击，不管是哪里来的，都会自动发射核武器摧毁自己的主要对手。这样，中国只要打到俄罗斯，俄罗斯就会摧毁美国。美国顾忌这个报复，就不会对中国下手了。

很多人觉得核捆绑这一招很机智，堪称四两拨千斤。但我必须指出，这纯粹是外行的纸上谈兵，内行从来没有觉得这一招可行的。知乎有一位核战略专家JK JK，他的一些回答对此解读得很透彻（如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4076714/answer/28437051以及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877535/answer/151935955）。

JK JK的知乎回答：如何评价「死手系统」的作用？

 JK JK的知乎回答：“核捆绑”真的存在吗？

实际上，弹道导弹来自哪里是很容易判断的。俄罗斯既然知道是你发的，它就不会为你火中取栗去报复美国，它要报复的话打的也是你。还有，核大国即使有跟主要对手同归于尽的末日计划，那么这个计划的触发门槛也是很高的，只有在主要对手对自己发动大规模打击的时候才会触发，不会被你的少数几颗导弹一打就乱了方寸。

你也许会说，那我可以增加核武器的数量啊！很好，不过既然你要增加核武器的数量，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些核武器直接用来威慑美国，而要拉上不相干的俄罗斯呢？

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来，核捆绑都只是地摊文学式的幻想。这是一种典型的弱者思维，希望通过某种脑筋急转弯式的谋略克服硬实力的不足。要在世界上立足，需要的是培养强大的硬实力，以及像强者一样思考！

现在我们可以讨论标题中的问题了：中国该不该扩充核武库？

自从冷战以来，核威慑一向是美俄两强对峙的局面。但沧海桑田的变化在于，以前中等核国家的经济实力也是第二等，而现在中国的经济实力上升到了世界第二，美国把中国认定为了头号战略对手。

跟美国相比，中国的经济实力跟它相近，核力量比它低一个量级。跟俄罗斯相比，反差就更惊人了，中国的经济实力比它高一个量级，核力量却比它低一个量级。俄罗斯的GDP跟广东差不多，却扛起了比中国大得多的核力量。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是钱多大棒少，俄罗斯是钱少大棒多，双方合力对抗钱多大棒也多的美国。

 双剑合璧

问题在于，这样的格局是否稳定？是否可靠？俄罗斯能帮我们扛多久？我们是不是要一直依靠俄罗斯帮我们扛着？如果没有俄罗斯，我们能否独自对美国建立可信的核威慑？我们的GDP大约有美国的70%，那么我们该不该用美国70%的核武器来保卫自己？尤其是在美国已经把中国认定为头号对手的情况下，我们该不该独力对美国建立核均势？

我想，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深思的。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环境变了，策略是不是也要变？从常理而言，跟着变是正常的。当然，也有可能经过计算，发现结论是不变最好。不过那样的结论将是相当出人意料的，我也会很感兴趣得到这个结论的推理过程是什么。

这就引到了开头说的杨承军大校反驳胡锡进的文章（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307185&page=0）。看开头，他说的似乎只是国家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外行不要掺和。但真正有趣的是，他在后面突然讲了一堆干货。请大家看这些原文：

“对有人说的‘我国核武器质量不如美国和俄罗斯’，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国核武器的发射成功概率和综合性能毫不逊色，有着鲜明的独到优势：

核武器质量。注重对现役核武器的技术和材料更新，与核大国相比我们的核武器质量并不落后。

核武器数量。在按照预定的规划、计划、根据国际核形势变化，科学确定发展数量，注重弥补服役期满的退役武器。

生存能力。基本阵地坑道、竖井的抗压强度可靠可信；当前重点发展的是能够实施机动作战型号。

反应时间。已经从我刚刚入伍时的需要几天、数小时缩短到数分钟；能够在敌核武器落地前实施预警核反击。

命中精度。已经从当初的数公里误差，减小到百米以内，以最大限度的减少附带毁伤。

毁伤威力。可以反击目标性质及幅员，选择不同威力和当量的战斗部。

突防能力。运用多弹头技术，及抗干扰、释放干扰、改变壳体形状及变轨滑翔技术等不断提升突防能力。

协同保障。军种内的各种技术协同、作战时的各项保障没有任何障碍。

生产能力和潜力。我国核武器并没有达到最大的生产量，具有强大的生产潜力。”

大家看出来了吗？这里的一些表述是第一次见到，具有极高的价值，例如“能够在敌核武器落地前实施预警核反击”（又来个牛人！比胡锡进还狠，九大核反击招数招招致命尤其第四招）。由于这些内容太劲爆，我在这里就不详细解读了，有心人自然一看就明白。

这样看来，杨胡二人真的是在互相争辩吗？这是耐人寻味的。

《三国演义》中，有一个关公单刀赴会的故事。关羽跟鲁肃谈判，周仓跳出来向鲁肃大声吆喝，然后：

“云长变色而起，夺周仓所捧大刀，立于庭中，目视周仓而叱曰：‘此国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

 单刀赴会

你觉得，关羽和周仓是在争吵呢？还是在共同向鲁肃施加压力呢？

最后，欢迎大家关注我们的账号“科技袁人”。今天我们讨论的是核能在军事上的应用，其实核能的和平应用也十分有趣。有机会可以研究一下，大家？

《唐伯虎点秋香》：有机会可以研究一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