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祝贺法国喜提“殖民红利”,但是……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岑少宇】

在世界杯决赛前,恐怕大部分人都正确预测了法国队获胜的结果;而在更早以前,球迷们也都正确地指出,法国队根本就是“非洲队”嘛。

对于4年才看一次球的“伪球迷”而言,在看到法国“非洲队”的肤色时,也许还会小小地被冲击一下。其实,法国队早就靠“外籍军团”当家。

法国的“外籍军团”

比如方丹长期保持着单届世界杯比赛中进球数的最高纪录,1958年瑞典世界杯上,这位1933年出生于摩洛哥的球员,踢进了13个进球。

虽然他父亲是法国北方人,母亲是西班牙人,与现在通常理解的“非欧洲裔”球员不同,但他确实从小在摩洛哥踢球,直到20岁时才前往法国。

50年代的球星“足球拿破仑”科帕与70年代的球星普拉蒂尼虽然都出生在法国,但前者出自波兰移民家庭,后者出自意大利移民家庭。不过,他们都长着“欧洲脸”,所以也暂时按下不表。

80后“伪球迷”则肯定对齐达内印象深刻。他出生在法国马赛,但父母都是阿尔及利亚人。虽然阿尔及利亚人理论上也是白人,但齐达内的长相还是能看出和“欧洲人”不大一样,已经很符合中国网友对“外籍”的定义了。(反正法国人自己也会区分阿拉伯裔和“白人”。下文就都照此处理了。)

与齐达内一起夺得世界杯的球员中,还有好几张“非欧”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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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补守门员伯纳德·拉玛是本土出生的法属圭亚那后裔;

后卫马塞尔·德塞利出生于加纳(注意加纳是英国殖民地。德塞利母亲带着孩子们改嫁给了法国驻阿克拉的外交官,德塞利4岁到了法国,可以说也是在法国本土培养出来的);

利利安·图拉姆来自位于加勒比海的法国海外省瓜德罗普;

前卫克里斯蒂安·卡伦布出生于太平洋上的法属新喀里多尼亚;

帕特里克·维埃拉出生于法国前殖民地塞内加尔;

前锋伯纳德·迪奥梅德与大名鼎鼎的“护球像李毅”的迪埃里·亨利都是本土出生的瓜德罗普后裔;

大卫·特雷泽盖则是在法国出生的阿根廷后裔,照理说阿根廷后裔也可能是“欧洲脸”,不过特雷泽盖并不是;

尤里·德约卡夫和阿兰·博克西昂都是本土出生的亚美尼亚裔,不过后者在我看来基本上算是“欧洲脸”。

这样算下来,1998年世界杯法国队夺冠阵容中,“外籍军团”大约也就是一半,而且很多人不是首发,因此视觉冲击还不大。

可到了20年后,任何人只要看看照片都能发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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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国家队中来自非洲或非洲裔的球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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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网友吐槽:别说什么气候变化不存在,潜台词是气候变暖法国人“晒黑”了)

然而,嘲讽法国队是“非洲队”毕竟只是口舌之快,事实就是他们将“殖民红利”兑现,再次捧起了大力神杯。殖民史是人类演化的印迹之一,任何人都绕不过去。


喜提“殖民红利”没那么简单

法国的殖民地其实也是“日不落”级别的,因此选材范围更广。德国队也屡屡被人诟病“移民”问题,但真要论移民里的足球人才,德国的选择面就窄了很多。

当然,要看清移民问题,绝对不能法国队赢了就吹法国,德国队输了就踩德国。其实,两队出的问题很相像。

2010年世界杯,法国队在内讧中崩盘。当时情况有多乱?球员之间互相指责,最终“非欧”球员阿内尔卡辱骂主教练被开除。体能教练则与“非欧”队长埃弗拉起了冲突。甚至在小组赛一平一负后,球员居然罢训了。

这届德国队和2010年的法国队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团结友爱坚强如钢”啊。

德国队一输球,队里的土耳其裔就会成为右翼的靶子,法国也不例外,极右势力每次都会大做文章。区别在于德国也许刚刚到谷底,而法国队花了8年时间,居然从谷底爬到山峰。

在法国队再次捧杯前,有人说主教练德尚是最大的短板。但看看德尚2012年接手球队时的表态,就知道他才是最大的功臣。“最重要的是集体团结……我不会选择最好的23人,而会选择最团结的23人。可能危害集体利益和团队价值的人我绝对不会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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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算是看着德尚的头发渐渐发白的)

但是,对团队可能不利的人,不一定就能归结因为肤色或种族问题,那只是偷懒的做法。

比如德尚弃用的大牌本泽马,他卷入敲诈法国国脚瓦尔布埃纳的丑闻,与其阿尔及利亚裔的背景没什么必然联系。他如果是本土白人可能就不会认识敲诈者?或许吧。但他当时也可以选择装傻不介入,丑闻对他而言,更大程度上只是一次错误的人生决断。

本泽马平时有些超速、酒驾之类的违法事件,但如果不是丑闻,德尚肯定无法这么顺利地把他清理出去。

同样被弃用的纳斯里,可以说是更为典型的贫民区里长大的阿尔及利亚裔刺头,球场上球队里都不消停。但也别忘了,1996年起直到1998年世界杯前夕,雅凯就一直弃用的刺头坎通纳,可是名本土球员。

齐达内2006年时与多梅内克在阵型上有分歧,长时间讨论后说服了教练,被称为“兵谏”。但显然,这个仗着自己大牌元老身份交涉的“阿尔及利亚人”,出发点是为了国家队走得更远,与2010年输球都无所谓的内讧者完全不同。

所以2010年之后,法国足协对有些确实不靠谱的“非欧”球员也是忍无可忍,但他们出了个昏招,居然搞起“种族歧视配额”,要在各级青训中限制黑人与阿拉伯裔球员,保证至少有30%的“白人球员”。 

法国足协技术负责人弗朗索瓦·布兰奇曾在会上说,“我们可以建立一种心照不宣的配额,不一定要说出来。”没想到,这样的话也被泄漏了。

坦白地说,30%的配额相当可怜,简直是在给白人球员保种的感觉,哪里称得上“漂白运动”。

但如前所述,解决团结问题首先不等于种族问题,搞配额是把矛盾片面化和进一步公开化。而且赢得人心、挑选人才都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尤其不能搞一刀切算人头。这样的事情一曝光,让本来安心的也可能人心浮动。

当时的法国队主帅布兰科,甚至说“西班牙人就没这些麻烦事,他们队里没有黑人”,可法国自有非洲殖民史的国情在此,能与西班牙一样吗?这种话除了自己爽一把,其实是在给国家队添乱。如果德尚还是保持这样的思路,怎么可能重塑法国队?


殖民史改变法国

为殖民史涂脂抹粉的人,总会说殖民者如何改造了殖民地,如果有些地方被带入了现代化轨道,那更是会大吹特吹。但殖民地民众过得并不如意,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朝宗主国跑。

另一方面,殖民史或移民潮也改变着宗主国。大家耳熟能详的失业、封闭圈子、烧车、暴恐等就不多说了,本文尽量谈点和足球相关的事情。

为了兑现“殖民红利”,有时候对移民及其后裔也不得不保持宽容。有些事例在中国人看来,可能匪夷所思。

比如齐达内公开表示:“其实本泽马和我一样,都是阿尔及利亚后裔,我很理解他不唱国歌的情绪。虽然我曾是法国队的队长,但我从来不在赛前唱《马赛曲》,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热爱法国,能够成为法国队的一员,我万分荣幸,你们知道我在大赛上为法国进球后会有多激动吗?”

不唱国歌的爱国者,看上去很矛盾,但确实不能否认,齐达内为国家贡献很大。

德国队土耳其裔的厄齐尔也曾不唱国歌,当德国队在巅峰时,他是大牌,但低谷时,并不会被宽容对待。

德国的殖民史与英法相比,算不上发达,可也不是小白,怎么和外来者相处,还是有点经验的。然而,土耳其毕竟不曾沦为殖民地,只不过和德国在历史上有些关联。德土关系、德国人与土耳其裔的关系处理起来,恐怕要比法国与殖民地关系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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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西方对土耳其都不大友好,但当法国官方承认土耳其发动了亚美尼亚大屠杀后,国内比较平静。前面提到的亚美尼亚裔球员德约卡夫和博克西昂还感谢了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而德国官方承认时,国内的土耳其裔可是大为不满。

有帝国梦的地区小强,哪里有前殖民地方便揉捏?即便是阿尔及利亚如此抵抗法国,最终还是给它输送了那么多球员。

“奇特”的事情还有。特雷泽盖是阿根廷裔,父亲在法国踢球时,他出生在鲁昂,后来回到阿根廷。1994年他在阿根廷开始职业生涯,但很快就去了法甲的摩纳哥。最终,他选择为法国队效力,走上事业巅峰。

毕竟他的很多亲戚在法国,这选择也无可厚非。但2012年时,他接受采访说:“尽管法国给我了很多很多,但我总是觉得我的心还是属于阿根廷的,我非常喜欢阿根廷的足球和他们的国家队,但是当我代表法国队比赛时,我会把我的所有都献给法国。”

插一句题外话。阿根廷队的伊瓜因与特雷泽盖的经历非常相似,但他选择了阿根廷,最终也没有能捧起大力神杯。当他看见特雷泽盖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言论时,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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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泽盖:我心永远是阿根廷心)

阿根廷和法国间的抉择,其实也不算什么,阿尔及利亚裔梅赫洛菲的选择更是牵动人心。1958年世界杯前,这位法国队里的重要球星突然失踪,最后逃到了突尼斯,还自己建立了“阿尔及利亚国家队”。当时阿尔及利亚正在打独立战争,要摆脱法国殖民统治。他等于放弃自己的职业生涯,实践阿尔及利亚的建国理想。

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对跨国婚姻、移民生活还是比较陌生的,包括这种两头跨的国家、民族感情。欧洲人的适应性强得多,一方面本来欧洲各国间通婚就多,相当于我们的跨省婚姻,另一方面,殖民史使得跨种族婚姻也更为常见。

德塞利的母亲改嫁给法国外交官,改变了人生轨迹,结果德塞利对法国的忠诚度相当高。他在去英超前犹犹豫豫,因为“希望孩子们能念法语学校”。(https://bbs.hupu.com/16417575.html)

这种习以为常是否也会改变本土人的思维模式?不好说,但有一个例子值得一看。

法国球员格列兹曼在对阵乌拉圭前说:“乌拉圭就相当于我的第二祖国,我非常热爱这个国家以及那里的人。我有很多朋友在乌拉圭。对阵乌拉圭的比赛将会是一次含有激烈情感冲击的时刻。”

恐怕这又是一件“奇事”。我查来查去,格列兹曼与乌拉圭没什么血统渊源。他在皇家社会的主教练是乌拉圭人拉萨尔特,而他在马竞也结识了一些乌拉圭好友,仅此而已。他对乌拉圭有感情可以理解,也许他比较看重师恩,但师恩毕竟是个体对个体的事情,就这样把乌拉圭称为“第二祖国”,按中国标准看,应该还是有点奇特的吧。

在对乌拉圭取得进球后,格列兹曼没有食言,确实没有庆祝。可乌拉圭头号球星苏亚雷斯一点都不领情:“他(格列兹曼)不是乌拉圭人,他是法国人,他还进了个球……他可以有乌拉圭的风俗,乌拉圭的说话方式。但我们的感受永远是不同的。”

欧洲现在不乏“白左”,而极右翼则是一种更为“传统”的欧洲人,格列兹曼似乎又是一种,未来谁会胜出呢?


“殖民红利”是历史遗存,中国能学?

近几年,关于是否要引进球员、提高中国队成绩的讨论,时有耳闻。

翻看上面这些足球场的老账,可以提出很多问题,比如:

·老牌殖民国家足球人才的引进,属于“殖民红利”,宗主国对许多殖民地民众有天然的吸引力,中国没有这个优势,要花多少钱来抵偿?

·看引进球员,不能记吃不记打,“殖民红利”分分钟可能变成“内讧做空”。这不仅是移民、后裔自身的问题,有的时候各种态度交织在一起,会进一步恶化局面。老牌殖民国家尚且经常出问题,中国做好准备了吗?

由于篇幅所限,所以笔者前面尽量集中在与足球有关的范围内,这里不得不多提两句。因为让什么人来,如何对待来的人,都不仅仅是足球场上的事。

中国本来就是贸易大国,现在又在建设一带一路,要民心相通,必定要与更多各国各民族的人打交道,有外来者长期定居再自然不过。

现在,国内既有呼唤承认双重国籍,希望允许在中国出生、父母为外籍的人成为中国公民的“先进分子”,同时也有很多看见外国人还探头探脑、指指点点,拉来当合影背景、甚至对肤色本身都少见多怪的“落后分子”。这种“两个中国”也算是特色之一。

殖民史是人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演化史,里面派生出的“红利”,中国抄不来的,只有在对外交往中走好自己的路。有问题的地方就及时纠正,在法律上守住框架,在执行上公平严格,这样继续扩大对外交流也没什么好怕的。随着对外界的了解普遍增强,那些过于“先进”、过于“落后”的言论也就会渐渐式微。

另外,宗主国在殖民地长期经营,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从这些球员也可以看出,很多殖民地民众对宗主国感情复杂,绝非单向的爱恨,中国在走出去时,不得不学会在这种复杂局面下打交道。

最后,还是扯回球场上。别看法国队是“外籍军团”,但这些人基本都是出生在法国,或在法国开始系统学习足球的,是在法国足球体系内脱颖而出的。换言之,“外籍”的只是身板,足球的灵魂还是法国的。

如果中国的青训体系没有搞好,就只能引进成熟的“外籍军团”,像法国那样自己练出来,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姆巴佩,都能给你练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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