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从屋顶上走下来的江湖

7月13日，姜文新片《邪不压正》如期上映。

姜文还是那个姜文。

作为“民国三部曲”的最终篇章，《邪不压正》讲了习武少年李天然（彭于晏 饰）目睹师门被屠，经过十五年训练重回北平。在七七事变前后，他陷入蓝青峰（姜文 饰）、朱潜龙（廖凡 饰）等人的明争暗斗中，最终杀死仇人完成师门复仇的故事。

从另一个角度看，影片讲述了姜文内心对武侠的断舍离。

虚弱的英雄

与《让子弹飞》与《一步之遥》相同，《邪不压正》的背景严丝合缝地生长在历史的褶皱里。尽管改编自章北海的《侠隐》，姜文赋予了电影更多的历史真实性。

蓝青峰原型来源于《侠隐》的作者张北海的父亲张子奇，有军统的背景。在电影里，蓝青峰在和朱潜龙吃饭时提起的“老西儿”与“小诸葛”，正是山西军阀阎锡山与新桂系的代表人物白崇禧。

关巧红（周韵 饰）原型是施剑翘。施剑翘父亲当年兵败被俘，后被孙传芳下令砍头，更是悬挂尸体三天三夜。而那位未曾提及姓名的军阀仇敌，就是施剑翘在天津成功刺杀的直系军阀孙传芳。

甚至狐狸塔下的凶杀案也是真实的历史事件，死者也真是叫做帕梅拉，死状跟片中描述的一样惨烈。不过历史上的帕梅拉是一个英国人。

历史的厚重给予人物崇高感，然而，姜文并不打算塑造高大的传统英雄。

蓝青峰，是最早参与推翻清朝统治的革命义士之一。然而，他并没有像“老西儿”与“小诸葛”一般，坐拥一方，气势汹汹，虎视眈眈。相反，他只拥有十二套四合院与以人力车夫身份为掩饰的小型特务集团。而所谓的特务集团，在影片中除了打探情报之外，就是被击杀。可见，蓝的势力与体量，自不能与阎、白二人相提并论。

蓝青峰殚精竭虑二十年，在北平苦苦经营。他告诉李天然只要不杀一个日本人，日本人就没有理由打进北平。然而，七七事变如期而发。他告诉车夫特务团，不要暗杀目标人物，只要做好盯梢。然而，特务团团灭。

蓝青峰与老亨德勒为李天然的去留问题发生争执。作为“养了亨德勒”十五年的蓝青峰，竟然除了亲手杀死老亨德勒之外，别无其他制衡的办法。

在波诡云谲的北平时局中，蓝青峰只是略有势力却无法左右格局。

关巧红也一样。在影片中，她以裁缝的身份掩饰她一身武艺。但她无限延宕着复仇，她担负着引导李天然成长的责任，同时她的心结需要李天然完成师门复仇之后才解开。

李天然与关巧红相似，也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延宕性格。他单纯，需要成长，让人想到郭靖。他先后拥有三个爸爸：师父、老亨德勒、蓝青峰。他只有在接受到爸爸的指令后，才会行动。这与他在美国接受的要求绝对服从的军事训练有关，也与中国人传统的伦理纲常相合。

要真正了解李天然，电影中的暗号是一个暗示：

“还等什么呢？”

“C'est La Vie.”

在电影里，面对蓝青峰被毒打、拔掉牙齿的残忍场景，他需要蓝青峰捏着鼻子，说“还等什么呢？”的命令式暗号之后，才毅然起身出门。他不像是横刀立马、飞檐走壁的侠客，更像是一个美国大兵。他内心充满着热烈的情感，行动却畏畏缩缩。他需要的不是指令，是信念，是从屋顶上下来的绝对信念。

那么，李天然究竟在等什么呢？正如暗号的下一句“C'est La Vie”，他在等待的是真正的江湖。或者说，江湖正在等待他。

屋顶之上是武侠，屋顶之下是江湖

姜文在《邪不压正》中，把世界横切一刀，分作屋顶上与屋顶下的两个世界。

屋顶之上的世界是美好的东方武侠世界：平滑的屋面、高扬的飞檐、耸起的牌坊还有美好的天色。它有两个场景：屋顶与钟楼。它们只属于李天然与关巧红。来往的过客戴着面具，将要付的钱币高高抛下，临走还顺走一根黄瓜，后倏尔不见。

那里通行的规则是快意恩仇与潇洒自由。李天然是一个拥有高强武艺、一心复仇的赤心少年。关巧红是有着复杂身世，心智成熟的过来人，她指引着李天然的成长。那连绵的青砖黑瓦，如同飘荡的竹林梢丛，将李、关二人扶摇托起，远离红尘。

潘公公（史航 饰）说：“这屋子的上面，我都不太走上去。”这也表示着，它与另一个世界的纯然隔离。

屋顶之下的世界是明争暗斗、深不见底的江湖。这是属于蓝青峰、朱潜龙与根本一郎（泽田谦也 饰）的世界。这里充斥着试探、欺诈、背叛与阴谋。这是勃勃的欲望，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蓝青峰救下李天然，是因为“天赐大恨，是个好苗子。”他把好友也是部下的老亨德勒杀死，是为了保证把李天然交给朱潜龙，以此让朱潜龙杀掉根本一郎的计谋顺利推进。朱潜龙灭师卖国，投靠日本人，是因为他自己想做皇帝，而日本人对此比较有经验（日本人推溥仪重回帝位）。根本一郎作为交换，给蓝青峰“汉奸名单”。而所谓的机密纸上，只写了人尽皆知的朱潜龙一人的名字。

什么是江湖？这就是江湖！

然而，屋顶上的人终究是要走下来的。

尽管，这并不符合蓝青峰二十年的机心。

李天然与朱潜龙的师门决斗是本片的高潮。它发生在根本一郎的日式庭院里。姜文将场景布置得极其工整对称，颇有向《杀死比尔》致敬的意思。然而，与昆丁上来就打、血肉四溅的暴力美学不同。姜文将这场本应充满荷尔蒙的戏份，戏谑化了。

李、朱二人打斗前，双方拿枪互指，相约扔枪肉搏。两人很有默契地扔了一把又掏出一把。最后地上一共丢了五把枪，两人才正式缠斗。

其实，在被删减的镜头里，姜文还拍拍了两人很多互相“弹”的镜头。

从机位上讲，由上往下俯拍的镜头，以日本人为中心，李天然和朱潜龙各自在一边的雪地上，这个电影构图也缓解了武斗本身应有的紧张性。

打斗所呈现的紧张刺激不再是姜文关注的重点，打斗本身才是。

在这场打斗中，两人先在庭院里，而后上房顶，最后在庭院里结束战斗。

上房下房，则拥有了更深的隐喻。

于蓝青峰而言，他苦心经营的棋局付之一炬。用弃子将棋局下活，也非他的本意。多年的机心也难料世事的无常。这才是江湖的底色或者说是现实。

电影的最后，蓝青峰告诉李天然，“我不是你爸爸了。你要去找你自己的儿子了。”关巧红给李天然做了一袭白衣，转身翩然而去。李天然从此将以白衣示人，从飘渺的武侠落入滚滚红尘，独自面对江湖的机心。

幻想中的武侠最终还是要落入现实的江湖，只是这个江湖不再有绝对的高强武艺。

这是一个武侠幻想的终结，也是真正江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