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时期,远离政治的乡贤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今天,给大家说说嘉善县一个叫曹庭栋的廪贡生的故事~

      曹庭栋出身明清嘉善县域社会中顶级的曹氏家族,是一名廪贡生,在地方上已经属于“乡之望”,但这人淡于仕进,在祖荫之下,一生过得比较优游闲适。在闲适之余,他也做了不少事儿,通过交游圈的经营、精英的结交、地方慈善与公益活动的参与建构起了相当可观的社会影响,最终使其被视为地方名流,成为士人文化圈中的领袖。

作为一位在盛清时代寿享长达八十七岁的文人,庭栋的生活阅历相当丰富,留下的诗歌作品也很多。里头都记了些什么故事呢?且看下文一一道来~

含着金钥匙出生是怎样一种体验?

曹庭栋出身嘉兴府望族曹氏。他功名不高,只是一名廪贡生。其始祖是元末曾任平江路(明代称苏州府)儒学提举的信庵公曹彦明,明初移居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干溪镇(后属顺治年间新建的娄县),即干巷。曹家具体从哪一支开始正式迁至嘉善县,家族记忆中还是比较模糊的。一般的说法,是从第八世曹津寄籍嘉善开启的。  其长子曹穗在隆庆五年入嘉兴府庠,获得补廪膳生的资格,但两次乡试不第,就放弃举业。在他的学生中,最出名的是后来名扬天下的忠节公魏大中。嘉善曹氏这一支的代表,是庭栋的高祖峨雪公曹勳(第十世),被视为曹氏家族中“光大先业”之最著者。在这一世代,进入举业初显之途的诸生,除了曹勳外,至少还有13人,确立了曹家在松江、嘉兴两府地区极高的文化地位。

500

  

庭栋的祖父蓼怀公曹鉴伦,是康熙十四年(1675)顺天乡试举人、十八年进士,曾官吏部侍郎。父亲朴存公曹源郁是鉴伦的次子,自幼嗜学,弱冠时已中康熙三十二年癸酉科副榜,此后并未获得更高的功名。

从明末至清初,曹家的地位较为显赫,姻亲关系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平湖望族陆氏。曹庭栋的母亲陆蕙,是陆筠(康熙二十四年进士)的女儿,“幼淑慎,通书史,有才识”。  

康熙四十五年,庭栋开始学习“四书”,父亲曹源郁将家移居于中阿里的宅第。  正好位于明末陈龙正家族聚居的陈家埭以西,紧靠袁黄家族的故居地。  具体是在王黄坊的王黄庙西隔水南向一带,南近城隍庙,旧名中河里,则因居于市河魏塘之中而得名,后改称中和里,乾隆时又改中阿里。新宅中部为宸翰堂,堂西是怡真书屋,东有跨水小阁,即枕流阁,是庭栋的读书处。  在庭栋开始学习《礼记》的康熙四十九年春天,源郁在宅东隔水之地,购得“荒园”数亩,并架桥为渡,称作“东园”。 

所谓荒园,本是万历四十四年状元钱士升(1575-1652)的息园,建成于崇祯九年冬天。钱氏归隐乡里后,就长期居于息园,并自称“息园老人”。  作为城市中的一个闲隐空间,在钱氏故后即繁华逝去,沦为荒园。但园中多乔木大树,环境清幽。  曹源郁选择这里作为“别业”,应该不会不考虑钱家在王朝更替后衰落的处境,将这里购置下来重新布置,当有其理由。比较重要的一点,可能在于钱士升之子钱棅的儿媳(钱烨之妻)就是曹尔堪的女儿,钱棅的曾孙钱佳又娶了陆陇其的女婿曹宗柱的女儿为妻。  钱家与曹家有着颇为密切的姻亲关系。

500

       庭栋并非高功名的绅士,更非影响较大的乡绅。倘如何炳棣所论,在明清的主要时期,决定身份地位的要素,大部分是科举功名,仅有少部分是财富 ,那么庭栋肯定是一名家境较好、较有地位的文人,而且对于地方公益是存有热心的,也愿意担当。  庭栋曾说其“学术迂疎,自甘放废” ,从康熙五十六年后,曾十次参加乡试,一直未能成功,到乾隆十三年差不多附合十次乡试的时间。应该到这时他彻底放弃举业,绝意仕途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从事他所钟情的诗文创作及其相关的文人交游活动。青年时代衷情于论文谈诗的喜好,伴随庭栋一生,且成就卓著。该年冬天,他正式编好了《产鹤亭诗二稿》,算是对乾隆七年以来,他的诗歌创作的小结。


如何选择寿藏以及一个靠谱的守僧?

   永宇溪庄,位于嘉善县城北部的熙宁门外编号为永宇圩的地方。永宇圩的范围有1127亩,在柳洲之西,经由虎塔桥可以进入圩区,再往西是灵塔泾。  

    对风水感兴趣的风闻ers,具体可以研究一下这张图:

500

       实际上,曹庭栋欲择地作寿藏已经很久,到乾隆二十五年初冬,62岁的他恰好于北关外永宇圩中找到一块隙地,当时占卜的结果是“吉”,即喜而赋诗:“觅得栽梅地数弓,生游死即葬于中。天然永字名称当,虎塔桥西灵塔东。”据孙又春的《相地笔记》记载,庭栋所选的寿藏,是“面南立穴,坐流水而向实地,左右双浜,东气佳壤也”。永宇圩中最重要的庵观,是寿藏地西面一水之隔的问心庵。

既然寿藏的空间位置既佳,又经庭栋的相关景观建构,自然“不与世俗同”。但庭栋说这并非故好特异,而是有经久之计的考虑,也有幽僻的安排,如庄门偏右小径要曲径设,两旁列石栏,种梅、茶与槐树;至于四围编篱,最后栽松,并不是不能免俗,有庭栋自己的想法。 

     就这样,寿藏的经营工作从乾隆二十六年春天开始了。在寿穴的位置上,还筑有一座小亭,称“且亭”,同时种梅百树,编篱绕之。篱笆前种有四棵槐树。在且亭之西的小河上架一板桥(应该是招鹤桥),直达问心庵。所有这些都由庭栋亲自设计经营,为此他写了四首诗。这四首诗在地方志中收录时称《永宇溪庄前四咏》 ,专门描绘“筑亭”、“种树”、“编篱”、“架桥”四事 ,生动反映出庭栋对于寿藏的经营思想与人生襟怀。后来因为对寿藏区有新的调整与空间安排,又专写四首诗,合称《永宇溪庄后四咏》 ,记述“四面碑”、“三折径”、“梅栏”、“招鹤桥”的设置之趣。  

其中的四面碑,是庭栋别出心栽的设计,碑制方,四面广各二尺。碑的南面用隶书“慈山居士寿藏”六大字,两旁分列行书小字,左书“乾隆二十六年岁次辛巳十月之吉”,右书“居士自题”;碑的北面隶书“兹山居士自叙传”;碑的东面则大字草书“自题永宇溪庄诗”;碑的西面是行书“永宇溪庄寿藏记诗” ,反映了庭栋及其寿藏的基本情况。这样的设计,蕴含着庭栋期望永久之意。后来于乾隆二十九年在溪庄中又设有《侣鹤图碑》,刻上庭栋的肖像,长约四尺有奇,而碑高有六尺。  

在乾隆二十七年十月,寿穴共安排有三个,庭栋的居中,元配在左,继配在右 ,已故元配陈氏就迁葬于左穴。  到次年二月十一日午时,寿藏封固完成,庭栋为自己的寿穴作铭文道:“面城带河,梅花绕之,百岁之后,言归于斯,吉祥永永。”  接下来就是所谓建构庄屋的相关工作 ,到乾隆三十年,庄屋全部落成。庭栋很高兴,赋诗道:“湾湾梅径踏苍苔,除趁晴光怎地来。水槛竹廊新位置,自家得意任徘徊。”   

500

虽然溪庄是由庭栋精心挑选的乡间隙地建构而成,但毕竟属于墓区,占据着一定量的土地资源,需要纳入国家的征赋系统。根据庭栋的自述,整个墓区占有圩区4个地号数,共计五亩六分七厘七毫,绘图画界,登入官府的挨号鱼鳞印册,办赋之名是庭栋填的“曹永宇”户名。有意思的是,庭栋指出,墓区内有三百二十九号地一分六厘八毫,为乡间浮厝者盗占,他居然不知其姓氏。在乡间调查时,仅获知清明时节会有相关子孙来祭拜的信息,其他资讯全无。所以这部分被盗占的土地赋税,一直由庭栋呈交。    

溪庄的整个空间,包括了茔门、茔道、梅稜、嗅梅栏、茶壖、楝塘、招鹤桥、且亭等这样的布置 ,形式紧凑,也不乏文人雅致。当时官绅家庭的祠墓建构中,在墓园中一般都没有适宜主人起居、生活休闲的屋宇。而庭栋在整个墓园的空间安排中,对庄屋的建设很费心思,也较富情趣。他不仅考虑身后事,而且注重身前居守游息的问题。

庄屋及周边布置,主要由正门、顺宁居、月台、双巢、秋水夕阳亭、西廊、俟庐、蔬圃、茔田与土神庙构成。土神庙就在庄屋北面,庭栋也不清楚这个庙始自何时,虽有堂有轩,但高不过丈,镇于北港口,乾隆二十九年春天重新修葺过。尽管这个庙属于当地乡民的信仰中心,每年有迎神赛会活动,但庭栋觉得土神庙已属溪庄区内,就是溪庄的神庙了。 

溪庄在构建过程中,一直按庭栋的意愿进一步调整与完善中。

先是将庄中的蔬圃改作茶圃,再是于乾隆三十二年二月,邀请僧人贯一住进溪庄,作为常年管理人员;同时拿出二十亩田及相关经营事宜要求,作为溪庄维持的经济基础。  其实,溪庄最需要维护的,是庭栋最钟情的梅树,经常需要雇人栽培灌溉,精心养护。至于为何邀请僧人入庄管理,庭栋曾解释说,主要在溪庄中做到“扫除无旷日”,“使庄屋中座不积尘,庭不荒秽”,只有僧人最合适。既要养梅,又要让僧人常年维护庄屋的整洁,需要一定的经费支持,“非田不可”。

在溪庄规模初定之时,曾商议置田但未成功,主要在临时找不到老成可托之僧,只是雇工守庄。迁延三年后,才找到“诚朴而善经理”的莲域庵僧人贯一。庭栋随后于溪庄所在乡区(永七区 )中置买上述二十亩田,专门设立一册,开明区宇细号,办粮取租,由贯一管理,“任其自便”。在这份田亩册首上,写明了数则住庄条议,并列明庄屋中所有什物,以备查检。庭栋将此册与邻近问心庵禅友公阅后,交给贯一,藏以为信。大概贯一的管理工作比较有效,因为庭栋说“嗣是而后,梅无残缺,而庄屋亦得整齐洁净”。  

不过寿藏区本来就安排了茔田,位于溪庄东面,面积约三亩。茔田以北沿河地方还有余地,种植竹子桑麻,土神庙就在这里。这些地方作为茔区,都有篱笆与区外空间相隔。  

乾隆三十四年,已卧病三载的继室郭氏弃世,落葬寿藏的右穴。接下来,庭栋断续对溪庄进行改造,将溪庄四面篱外临水一带的楝塘,改筑成石塘,到梅花盛开时节,都成了梅塘。   

溪庄的日常管理,由于有僧人常年住庄维持,让庭栋比较放心。在乾隆三十九年八月守庄僧贯一去世后,由其徒孙云珊承管庄务。次年三月,云珊辞去庄务后,庭栋急忙于三十七日邀请僧人慧顺入庄管理。此时,溪庄前又扩地数丈,庭栋决定用于栽桑。  这数丈之地的桑林,除了足以拥护茔前外,还可以为溪庄获取一定的商业利益。  另外,庭栋要求在庄内另抅密室,名称“观妙”,可以终日起居于此,不见宾客。乾隆四十二年冬天,慧顺辞去庄务,十月十一日庭栋又延请僧人洪元进庄。  

对为人朴实而“不失禅家举止”的洪元的到来,庭栋特别有感触,且评价甚高,大概是他所约请的守庄僧中最满意者。为此,他写了个小记,通过住庄工作承接之记述,表达出此前守庄僧为何频繁辞职的原因,就在于不能甘于庄中生活的淡泊。 


对梅花可能是真爱

      曹庭栋常自称“性本淡漠” ,但他的闲游活动多以梅为中心,体现出对梅花的偏爱。嘉善士人的尚梅之风,大概可以元代书画大家吴镇的爱梅为宗,吴镇亦被称为“梅花和尚”或“梅花道人”。吴镇在城中的生活范围,就称梅花里。  后来钱士升家族的早期记忆中,祖居于城内的空间也在这里。 

曹庭栋还说:“曩余过秀水梅会里,于农家见有古梅,大两抱余,相传唐宋时物,知梅非不可以经久也。”嘉兴梅会里即梅里(王店镇)的农家古梅树,让庭栋颇有几分羡慕,觉得梅可以成为经久之物,从而触动了他在寿藏前后种梅,数以百计。并从田租中,安排出一定的经费,凡遇梅树有损伤,以便及时购补。溪庄茔域每年的维护费用中,多有与梅相关的事项。譬如编篱是为了护梅,以防止攀折;垦地是为了养梅,使梅树长势经久;而梅树之后几间庄屋的修葺补缀,以及管守人员的工食所需,都取给于此。按庭栋的估算,每年常规的经费安排,虽然不是太充足,但也不至于不敷所需。  

在庭栋的精心建设下,乾隆二十七年溪庄的梅花第一次开放。庭栋十分高兴,说“短短梅方栽隔岁,疏疏花已发当春”,觉人生之怡情悦性,真地需要远离俗世之尘嚣。乡间的这次赏梅,给庭栋晚年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记,所谓“百千回到弗辞频,沁鼻香迎此度新”。从种梅到等得梅花开,其中的期盼与想像,充满了各种曼妙的思绪。在前一年冬天,知县梁徽曾来溪庄看过四面碑,那时梅花并未盛放,庭栋赋诗说:“出郭屏舆从,冲寒舟泊滩。来看四面碣,徙倚百梅栏。”  当中存在的遗憾,是依倚百梅栏闲憩时的庭栋与梁徽都能体味到的。

但赏梅是具体可感的,且要将这种欣悦与众分享。可惜的是,他与易东、研北两位好友约定一起在溪庄看梅,因庭栋有事外出,错过了花期,更加感到遗憾。  后来又给他们写信赋诗道:“春初君约我,郭外探梅意甚果。夏初我约君,瓦罏煮豆来尝新。……及兹闲居各杜门,梅早笼烟豆饱露。梅花开尚待明年,豆老却得气味完。”  庭栋的意思比较清楚,既然探梅未果,那将他们之间的这个缺憾,到夏初以煮豆尝新来弥补吧。后来一起到溪庄过访,虽已不能赏梅,但也算完成他们一起探梅的约定。不久,他又写《题梅西钓槛》,言溪庄之西、问心庵之左偏,新辟了窗牖,隔水对梅树,感到兴味盎然,故有此诗,且以古隶牓之。  这种爱梅之情,确乎是到了痴的地步。该年闰五月五日,庭栋邀集同人到溪庄的梅西钓槛闲步,虽已入夏,天气稍热,庭栋还是十分开心,“但令樽有酒,莫道食无鱼”。 

此后庭栋在溪庄的闲游生活记述中,多与梅相关。乾隆二十九年春天庭栋写了《看梅》二首,他说:“北郊春事又相关,我与梅应有夙缘。绕圹旧曾栽百树,开花今忽阅三年。”其实庭栋一直觉得在他的精心关照下,三年来这些梅树长得并不繁茂,所谓“久濡灌溉姿仍瘦”,但想到溪庄这些梅花盛开时,路过的人都被梅花所吸引,“道傍指点动吟叹”,还是觉得十分愉快。  冬春之际,江南多雨,如想看梅,还要等候庭栋所说的“嫩晴天”。不过雨天在溪庄看梅,别具一番滋味。这年二月,由于天气稍寒,春信较晚,所以有庭栋在雨天感叹的“杏花风里放梅花”,且连夜小雨之下,“梅花应不要人看”罢。  二月二十八日,家居附近的好友月林乘船来溪庄闲游,微雨之中,满眼落花。

赏梅季节有明显的季节局限,多在年头年尾。这个时节江南的天气,往往阴冷多雨雪。乾隆三十年二月望日,庭栋再至溪庄看梅,又逢雨期,虽然路滑泥泞,却不减赏梅兴致。

500

乾隆三十一年新正十七日,应该是难得的好天气。庭栋在溪庄漫游了一天,直到夕阳西下。雪后的梅花香味更浓,令他十分难忘。  后来写《溪庄看梅》四首,表达其多年来种梅、探梅的感受:“百树梅花手亲种,花开五见岁华更。”梅树已经十分繁茂,“人从树底行”。但很多本该赏梅的佳期,被连宵风雨所误,不能不令人怅然。像他这样开始需要籐杖的老人,更加期盼在有限的赏梅季节,逢到好天气,静静地品味“满眼芬霏”与溢满四匝的梅香,感受溪庄的雪后丰姿。 

次年的探梅活动就在正月初五日,他说:“和风恰恰送林隈,历尽冰霜暖欲开。今岁探梅始今日,一春应到百来回。”由于天气晴好,其他来溪庄赏梅的人,早已络绎不绝了。  对这次探梅,他颇为满意。后来于某天雪后,在东园晨起,又令他想忆溪庄的梅花:“遥怜我庄上,纷白满疏条。”   

虽然爱梅,庭栋的探梅时间却非常有限。在梅花盛开时节,只要有机会去溪庄赏玩,庭栋总是不忘以诗为记。这样持续不断,诗作成了他每年的探梅记。乾隆三十三年二月上旬的探梅活动,他也是极满意的。由于百树梅花已经繁茂成林,他挑了六棵送给好友。这种与人分享的快乐,在庭栋诗中时或可见。他还不无得意地写道:“年年花信到如期,携酒呼朋赏及时。花愈清妍人愈老,却教雪鬓对冰姿。” 

每年的赏梅时间间隔太久,总是令人期盼。乾隆三十七年除夕夜,庭栋就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准备在即将来临的新年,要去溪庄看梅:“孤斟侧听笑言譁,如客如僧尚有家。但祝今宵能稳睡,明年打点看梅花。”  或许太过兴奋,除夕真的会无法稳睡。很快到来的新年,应该带来新的气象。可惜的是,庭栋卧病在床,没法起身去溪庄,除夕夜所书的“明年打点看梅花”之句,成了虚语。这次赏梅的佳期就这样错过了,但也无可奈何。  此后能够如愿而正常的探梅活动,应该也不多。乾隆三十九年,在上元日过后的雨天,庭栋又只能在东园倚窗忆梅。或因年老体衰,行动不便,让庭栋已经感到自己不能常于风寒雨冷中到溪庄看梅。这使得他颇为沮丧,也对住在溪庄的多了几分羡慕之意,因为他们“风风雨雨得频看”,天天可以领略“雨洗烟笼态自奇”的梅花妙姿。 

接下来的两年,也是如此。乾隆四十年二月中旬,溪庄梅花盛放,庭栋却在东园楼居养疴。冬春之交常为薄病缠身的庭栋,只剩下与友人的感叹:“探梅笑我兴偏辜,却读君诗意不殊。万事只从想像好,繁华亦尔况清孤。”  无法探梅的情境下,也仅存想像了。但他似又不死心,总盼天晴气暖时节,能够放舟溪庄,尽情赏梅,“花若有情应我待,漫嗟零落雨风多”。  次年正月初旬,溪庄梅花已开,庭栋仍无法前往,说是“病起尚迟”,其实是“杖难支足”,身体不适往观而已:“吾年七十还添八,计种梅花十六年。健饭能撑羸骨在,须知未了看梅缘。”老病残年,偏偏又是“年年风雨值花时”,令庭栋无限遗憾。  

在隔了较长时间之后的乾隆四十二年正月下旬,身体状况良好的庭栋,终于再次有机会与友人乘船前往溪庄,尽情赏梅,并十分愉快地赋诗道“策杖不愁成独赏,同舟载得觅诗人”。  

乾隆四十三年隆冬,又是天气晴好,庭栋再次候到了这样的时节,乘船到溪庄看梅,其喜悦之情,完全溢于诗中:“喜值衰翁今八十,年头年尾赏花开。”


结语

曹庭栋出身于县域社会中顶级的曹氏家族,功名不高,是一名廪贡生,大概属于年资深、又享公费待遇的生员而合法地捐得贡生的身份,地位较生员为高,也有机会为官。这样的读书人,在地方上已经属于“乡之望”,但庭栋淡于仕进,在祖荫之下,一生过得比较优游闲适。庭栋生前的寿藏安排,在传统时代中国人的生活中具有普遍性。像他这样,对寿藏有如此精心的设计与空间规划、长期有序地安排墓园管理,并时常进行相关的闲游活动与诗文描画,在明清时期地方文人的生活中却罕有记述。而东园与永宇溪庄的隐逸休闲活动,可以集中反映出一个疏离政治场域的地方士人的基本面貌,以及对于生命归宿的最终安排。 

曹庭栋在城乡之间的生活经营与闲游活动,基本呈现于日常交游的布织过程中。晚年又热衷于养生的研究与实践,在其名著《老老恒言》中说“优游盛世,以享余年”,认为自己也能成为“太平安乐之寿民”,是一种“大幸” ,在后世他被认为是清代甚至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养生学家。庭栋丰富细腻的生活中,对个人恬淡心境的反复言说,以及优游乡里的闲雅活动,一如其抒写的“老我林园与世忘,一闲送却几时光”。 

500

庭栋崇尚与蹈行的文人能事,与政治的关系较为淡漠,正好应和了康、乾时期政治高压下士人生活的转向,到乾、嘉时代皓首穷经式的考据已然成为一时之学。当然,庭栋在地方权势网络中,并不具有什么特殊地位。但他毕竟出身高华门第,声望雅重士林,尽管厌弃举业,绝意仕途,放浪形骸于林泉之间,在乡里仍一直被目为“巨人长德”。  处于乡野之地,庭栋时有对地方民瘼的关心之举,也属自然。例如,他写过一组四章的“筑圩岸谣”,既反映了水乡民生的实态,也体现出他对地方事务并不漠视,他认为像筑圩这样的公共工程,是个体农户无法应对的,需要仰赖官府的力量,在官民之间及时通力协作后,才会有较好的成效,即他所期朌的“自今不怕秋水至”、“室家保聚乐且康”。庭栋也曾于县城南边瓶山的广仁祠(乾隆六年建),参加对于当地殁而无祀者的祭祀义举活动,在乾隆二十七年广仁祠移建于山下时,又与同仁一起积极筹划 ,是他所有文字记述中较少涉及的善举活动。

经历了明清交替的漫长历程后,晚明以来的那些世家巨族大多淹没不彰,甚至彻底衰败。尤其是在清初,由于王朝鼎革、奏销大案以及其他原因,很多名族出现了长程下流 ,甚至在短时间内迅速败亡。但也有家族经历政治变革,仍得以顽强延续下来,并保持着尚属兴盛的态势。这固然与科考上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攀升之态,而且又有比较强势的姻亲关系的固结,有相当的关系。从曹勳开始到曹庭栋这一代,即进入了所谓的盛清时期,对曹氏家族及其个体生命会有怎样的影响,曹庭栋的生活史提供了较好的样例。引用安克斯密特(Ankersmit)的话来说,历史研究的对象不再落到树干或是树枝上,而是落在树木的叶子上,那些“历史碎片”成了史学关注的中心,但历史研究还是要坚持本质主义,其本质并不位于历史之树的树枝或树干,而是位于叶子之上。从还原传统时代人们日常经验的意义上来看,解读特定时代的地方社会与特定人物的生活形态,注重代表性人物对于其生活世界的感知、个人生命的体悟,甚至对于王朝历史演进的评判,将使传统士人生活的解读,更形整体而全面化。

本文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冯贤亮

原题为《曹庭栋与永宇溪庄:盛清时代一位地方文人的生活》,刊于《明清论丛》第十七辑,故宫出版社2017年12月版,转载时对部分标题有所删改。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