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平:真理、谎言与扯淡——鲁迅《野草·立论》

编者按

黄子平教授在这篇精悍的短文中,以犀利的文笔,从《野草·立论》的风清月朗中展开对种种话术背后的修辞陷阱的思考,找到为何《立论》会跟那幽深峻峭、阴森郁结、噩梦连连的六篇摆在一起的原因。 本文于2019年被收入《我在哪儿错过了你》(洪子诚、刘鼎、卢迎华主编,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在被编入《我在哪儿错过了你》一书时,副标题被编辑误植为“鲁迅《野草 ·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简介也未采纳作者拟定的版本。本次推送对上述内容进行了更正。

本文原刊于《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1期,感谢作者黄子平教授、“论文衡史”公众号授权转载!

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里有连续七篇以“我梦见……”开头的篇章,其中六篇幽深峻峭,阴森郁结,噩梦连连。唯有〈立论〉这篇,笔锋一转,风清月朗,转出一幅“孺子受教图”: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老师提供的言语三元组,其一是真理,其二是谎言,第三项恍兮惚兮,极难命名。鲁迅有时撷取论敌攻讦自己所谓“世故老人”的前半,称之为“世故”,但又说被人看出了“世故”,就已经不够“世故”,可见是极难企及的境界。他有时就用“含含糊糊”或“模模糊糊”等词形容之,并说这“含含糊糊”或“模模糊糊”,在中国既是“作文的秘诀”,也是“做人的秘诀”,究其实还是“瞒和骗”的别名。为了下文讨论方便,吾辈大可不避粗俗,一径称之为“扯淡”或“扯蛋”就是。

“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诚然是真理,却是“荒谬的真理”,或曰以荒谬为其内核的真理。你想,千辛万苦,好好的刚把小孩子生下来,造化就判了他死刑,连一次上诉的机会都没有,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死的必然,在东方,这是因为脱离了老子所谓“玄牝之门”“天地根”的结果,于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古希伯莱,则是由于始祖亚当的“失乐园”,西哲所谓“原始谬误”带来的历史创伤,乃人类的根本大痛。创巨痛深,有如永恒的诅咒,天大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又讳莫如深,岂是随时说得,随处说得?那傻子跑去宣讲真理,却暴露了其中隐含的荒谬内核,被众人合力痛殴,自是活该。

至于“恭喜发财”,属于社会语言学家所谓“沟通的言语”。“沟通的言语”原是一种“空洞言语”,其内容是无须深究的。对这孩子的美好愿景最终能否实现,本就谁也说不准,谁也不会把你当作算命的“活神仙”一般铁口金牙,兑现与否,秋后找你算帐。谁都明白,你这几句“许谎”,只是为了表明对某一社群之核心价值的认同,表明:“我是你们这一伙的。”沟通成功,于是你心安理得,施施然大啖其水煮红鸡蛋,也是应份的事。说到底,许谎者其实是谨守社群规矩的老实人,知书识礼,切切效忠于那支撑着社会共同体的集体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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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野草》

1927年北新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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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延年作《野草》插图(1978)

唯有这“扯淡”最是扯淡,由许多象声词与感叹号组成,东拉西扯一大篇,却又等于什么都没说。扯淡不是撒谎,因为“说谎”是刻意捏造与真实对立的虚假观点,它是一种非常尖锐的行为,说谎者仍然必需关心“真假”之辨,为了创造出有效的谎言,他必须在真理的指引下,精心设计出一套假相。说谎者真心期待听众相信他自己心知为假的事实,在他心中“真假”的分野比说真话者还要严格。“万一不小心说出真话怎么办?”而“扯淡”的“真实性”或“虚假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工具性”,说话者借由人人都知道的废话,帮他“作事”,为他达成某些特定的目的。扯淡的经典好例,是记者追问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力武器”到底在哪里,美国防长Donald

Rumsfeld的一大段“认识论”矩阵:“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是已知知道的,所以我们知道有些东西,是我们知道的。我们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已知不知道的,也即是说,我们知道有些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但与此同时,世上也有些东西已不知道不知道的,也即是我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原来不知道的。”(原文:“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这段话不太好译,非得用鲁迅的“直译法”或“硬译法”,方能略略传达美利坚超级扯淡的神韵。)有趣的是,他历数“已知其已知、已知其不知、不知其不知”,偏偏漏了“不知其已知”,即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或“潜意识”是也。

与“撒谎”、“扯淡”相近又大有区别的,是美国俚语里的粗话bullshit。普林斯顿大学教授Harry
Frankfurt的一本小册子On
Bullshit(南方朔一径译之为《放屁》),原书只有薄薄八十页,出版后,不但蝉联《纽约时报》非小说类畅销书榜首,也被亚马逊网站评为年度十大好书。这本书貌似惊世骇俗、粗鄙轻浮,其实却是一本重量级的小书,他从思想史、语言逻辑及哲学的角度,严肃分析:“何谓放屁”?“放屁的严格定义为何?”“放屁就是说谎吗?”“放屁与扯淡(humbug)又有何不同?”“屁话从何而来?”“我们的社会为何沉浸在屁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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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rry G. Frankfurt 出版社: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年: 200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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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美] 哈里·G·法兰克福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原作名: On Bullshit译者:  南方朔 出版年: 2008-1

Harry

Frankfurt认为“在广告、公关以及(等于是广告或公关的)政治领域”里,最常找到“放屁”的纯粹例证。他认为“放屁”与“扯淡”较接近,却与“说谎”有非常大的不同,“放屁”者根本不关心真假,或者说,他本意并不在于“传播虚假”,而在于“以假乱真”,他的焦点是全景而非聚焦的,他的言语并不基于相信某些事物为真、也不基于相信某些事物为假,而是刻意东拉西扯,“放屁”者的陈述缺乏一种在乎事实的关切,只是为了某些目的企图矇混过关,本质上接近“唬弄(bluff)”。放屁者有时说的全是事实,但也仍然在放屁。

无独有偶,OnBullshit书中也引述了一段长辈教导小孩子的故事。典出小说《下流故事》,里头的人物亚瑟·辛普森回忆起他父亲的教诲:“爹被杀的时候我只有七岁,但我至今结结实实记得他说过的一些事情……他教给我最最要紧的一条是:放屁混得过去的时候千万别撒谎。”这教诲不但严判“放屁”与“撒谎”的不同,而且强调了两者的优先次序。老辛普森并非在道德尺度或是非黑白上认定放屁优于撒谎,也未必觉得撒谎的有效性一定不如放屁,某些聪明的谎言还真能唬弄人。也许他是在“矇混过关”的层面上考虑两者的优先次序,虽然被逮住的危险几乎相同,放屁者混过去的频率显然优于撒谎者。众人似乎较能容忍前者,较少把前者的胡扯看成对个人的冒犯。人们乐于揭穿谎言,却宁可离放屁者远点。当重点是“混得过去”的时候,老辛普森的家传智慧强调了“放屁”的策略性,也就是说,这是“情境”的要求。放屁者摆荡于真假之间,比撒谎者更自由,更有创意,更能乐在其中而洋洋自得,以致于世间竟有“放屁老手”(bullshit artist)的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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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十卷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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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回到鲁迅,你会记得他的第一篇文言文小说〈怀旧〉,说的也是蒙学私塾上发生的事。秃先生教耀宗如何应付“长毛”,箪食壶浆饭之“亦可也”,却不必亲自出面,“顺民”的条子不必急于张贴,要看时机等等。叙述者小学生对秃先生的一番屁话大为佩服,说“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是。”来自传统文化的智慧,源远而且流长。如果说真理的是傻子,许谎的是规矩人,放屁者则是无赖,小学生课堂上先生“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的“眼光”是卑贱而淫猥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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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原刊插图

(《小说月报》第4卷第1期,1913年4月)

《怀旧》的结尾,小学生在梦中惨叫“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与佣人李媪的“长毛砍头”梦相对应。──我终于明白为何《立论》会跟那六篇噩梦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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