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障女孩的妈妈:给未成年女儿带上节育环后,我被举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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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的一场车祸,让盛琳女儿的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六岁。为帮助女儿成长,盛琳在自己创办的残疾人就业中心,见证了最沉痛的女性困境,并因此卷入了权利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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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吹过,残联维权部的会议室里静得可怕。我偷瞄一眼同事表情,压低声音,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继续读道:“别以为小英家没人了,就如此胆大妄为、横行霸道。你有什么资格给她结扎?小英是傻子,但我们不傻......”

不久前,维权部收到两封举报信,矛头直指县里一家残疾人辅助性就业中心的负责人盛琳。 

信中表示,盛琳曾在家属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给就业中心患有智力缺陷的女孩吃避孕药、做结扎手术,造成女孩身体受到伤害。

近年来,残疾人辅助性就业中心愈发普及,患有精神、智力、肢体障碍的人可以在就业中心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换取报酬与照顾。而盛琳开办的就业中心一直是县残联的重点扶持对象。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脸色都不好看,主任将身后窗户猛地一关,指派我尽快将事情调查清楚。

回到办公室,我立即给盛琳打去电话,出乎我意料的是,盛琳丝毫没有辩解,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事情是我做的,欢迎您来调查。”

第二天一早,我按约定时间来到位于市郊的就业中心。四间明亮的小瓦房环抱着院子,白色小货车停在一侧,屋前屋后种满了淡粉色的小花,就业中心的环境比我想象中干净许多。

一身浅蓝色格子衫、灰色西裤、头上扎着利落的马尾,盛琳正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口等我。五年前,她带女儿到残联咨询政策时,我们曾见过一面,时间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看起来还是一副清瘦文静的模样。

将我带到工作间,盛琳说她要去准备些东西,我赶紧四处看看,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

十八个患有智力缺陷的女孩正安静地伏在桌子上做手工,患病程度轻些的女孩将草绳一条条地盘起来,缠上丝带,不一会儿手里就扭出了一朵小花。病情严重的只能做些粘纸袋的工作,有的姑娘抹来抹去,倒是涂了自己一脸胶水。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没过一会儿,盛琳从房间里走出来,掏出手帕给姑娘抹了把脸,顺手递给我一个厚信封,说道:“我不擅与人争辩,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在信里,我为写下的每个字负责,清者自清。”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扭过头不再说话。

离开就业中心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

“我不仅给安盈吃过避孕药,为我女儿佳佳和小英做过结扎手术,还为虹虹切除过子宫,生为女人,对她们来说,是场灾祸。”

盛琳在信纸的第一页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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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当面谈起的过往在信纸上铺开。十六年前,盛琳和丈夫带着六岁的女儿佳佳去郊游,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上了大巴车,不曾想回程路上,车辆突然失控翻倒。

盛琳神奇地没有受伤,却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和女儿浑身是血地躺在一旁。

两天后,丈夫因伤势过重去世,女儿也因脑部受损,被鉴定为一级残疾人,智力永远停留在了六岁。

没法接受现实,盛琳带女儿躲在家里,每天拉着窗帘,锁好门,亲戚朋友一概不见。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扛过去的,等再出现时,盛琳脸上平静得像从未有事发生,她向家人宣布:不再改嫁,要独立照顾佳佳一辈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开朗聪明的女儿变得只会痴痴傻笑。为了防止女儿受到伤害,她不敢再让佳佳上学,用自己设计的课程,每天哄着女儿认些简单的字。白天在高中当语文老师,一下课就赶紧跑回家照顾女儿,这样奔波的日子,盛琳坚持了九年。

眼看佳佳十五岁了,为了让她学些自立的本领,盛琳带她来到残疾人就业中心。那是家男女混杂的就业机构,总有些患有智力缺陷的男性直勾勾地盯着佳佳看。

盛琳不放心,请了假陪在佳佳身边,可最让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晚上,一个神智不清的男性突然跑过来撕扯佳佳衣服,盛琳上前阻拦,被男人两拳打倒在地。佳佳吓得哇哇大哭,场面失控,没人制止。

“我带着女儿逃回家,发誓不再让她经历这样的事,正好那时政府扶持残疾人就业,我就想着自己办一家就业中心,只招收有智力缺陷的女孩,为像我女儿一样的孩子们,提供一份保护。”盛琳在信里道出了开办就业中心的初衷。

一遍遍地申请、考核,事情卡在了最后一步,县残联不同意只招收女孩的方案,就业中心的资质审核被搁置。

为了这事,盛琳不停地找领导据理力争,给省、市残联写信,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到特别审批。

办完手续,盛琳拿出自己全部积蓄,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租下市郊宁静的四合院,成立了一家残疾人就业中心。

远离喧嚣的院子成了女孩们的避难所,盛琳跑到特教学校,福利院和女孩家里,把孩子们一个个接过来。她组织自己的女性亲戚,义务为孩子们洗澡、理发、教给她们基本的生存技能和手工活,让女孩能自己挣到一份尊严和收入。

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很难得到家人的关爱,许多女孩子刚到就业中心时蓬头垢面,一身异味。盛琳看着心疼,挨个为她们剪指甲、换新衣服。怕她们扎伤手,坚持不让她们用剪子工作。

她把所有孩子都视如己出,那次听到女儿炫耀妈妈是经理,自己可以不干活,从未对佳佳发过脾气的盛琳,狠狠责骂了她一顿。

本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好女孩们,直到小张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

一次闲聊中,邻居大妈告诉盛琳,附近有个叫小张的女孩,脑子有些问题,自从被邻居爷爷性侵后,一直被家人嫌弃。前两年,小张被家里人找借口撵了出去,在街上遭遇了更多男人的欺辱,还生下了孩子。现在小张正流落街头,孩子也不知所踪......

盛琳听了,赶紧按大妈说的地址去找小张。在街上寻觅了几天,看到小张时,小女孩正脏兮兮地坐在垃圾桶旁。

把小张带回就业中心,为她仔细清洗身体,送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盛琳,小张不仅生过孩子,还有过流产记录,上次流产几乎要了她的命。

“小张的遭遇一直扎在我心里,对于这些女孩,任何疏忽都可能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从医院回来后我就在想,等我离开人世的那天,佳佳怎么办?谁还能保护她?于是,我带她去医院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永绝后患。可不是每个家长都能理解我的苦心,我给安盈吃避孕药也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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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刚看到一半,维权部的电话响了。自称小英表哥的男子在电话里直嚷嚷:“你们残联怎么回事,举报了也不给个回复,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女人?”

我如实回答:“举报信里涉及的内容,我们还在调查取证。”

那边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态度,不搞倒她这事没完。”

座机上的来电号码有些陌生,我把它输入手机,发现归属地居然是一个东北小城。

我又找出就业中心的档案,仔细翻了一遍,小英只有一级智力,属于最严重的智力残疾,可她是个弃婴,一直生活在福利院里,从哪冒出个东北表哥呢?

还没等我理出头绪,又一个电话打来,安盈家人为避孕药的事,闹到了派出所。警方通知盛琳的上属单位负责人到场调解。

派出所里,盛琳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面对安盈家属的指责始终没有说话。警察把我叫到一边,告诉了我事件的全部经过。

几个月前,安盈突然告诉盛琳,她有个很帅很帅的男朋友。盛琳预感不好,可安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她也问不出什么,只好一边加紧对安盈的看管,一边暗自在她的饭里掺入避孕药粉末。

就业中心不限制员工人身自由,安盈偶尔回家居住,盛琳只能跟着提心吊胆。那天安盈从家里回来,整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盛琳一看就慌了,赶紧把她带到办公室,仔细一看,裤子上果然都是血迹。

疼痛难忍的安盈哭唧唧地说是男朋友弄的,盛琳赶紧打电话叫来她的家人。

安盈姐姐一看这番场景,立马哭了出来,一边责怪盛琳看管不力,一边哀嚎“这要是怀孕了可怎么办,生下来怕不还是个傻子啊。”

可当听说盛琳曾给安盈服用过避孕药,她像是抓住了把柄般瞬间变脸。

“那你就是明知道她和外面的人不清不楚,还不管好她喽!这事得你负责任”,撂下这句话,安盈姐姐抓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琳没办法,只好带着安盈去报警,可警察一调查,原来所谓的男朋友也是个智力缺陷者,长期被家人用绳索绑着,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家里没人在意,男生跑到街上,这才认识了安盈。

举报信没结果,安盈姐姐又拉着盛琳来到派出所,不断指责盛琳的失职。男方家长也在一旁叫嚣,“当初谁让你报警的,你不知道我家这位也是个傻子吗?要是她怀孕了多好,你还给她吃避孕药,这不是给我家断后吗!”

双方吵来吵去,我和民警只能半调解半恐吓道:“这种情况,女孩一旦怀孕是要劝其流产的。流产,女孩遭罪,男方要承担责任,家人也有连带责任。就算不怀孕,你们两家也有监护责任。”

一番拉扯下,闹剧最终以男方家人道歉并赔偿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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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盈的事暂时有了结果,出了派出所,我安慰盛琳不要多想。她点点头,看着前方的车流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你看到信里有关虹虹的事情了吗?虹虹是我们那一个先天愚型的女孩,她眼距宽,两个眼睛向外方斜视......”

在盛琳的叙述中,我知道了虹虹被摘除子宫的真相。虹虹在家生活时,每次来月经都会将经血涂得到处都是,一边涂还一边嘿嘿傻笑着,每当这时,父亲和哥哥都会劈头盖脸地打她。虹虹妈眼看女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上前劝一句。

后来,虹虹妈找到盛琳,希望得到帮助,将女儿的子宫切除。盛琳有些为难,看着孩子被打又于心不忍,在与虹虹妈签署合约书后,盛琳找到一家公益组织,办好手续,带着虹虹去医院切除了子宫。

这边刚做完手术,虹虹父亲便找上门来,把一份虹虹妈也有智力缺陷的证明拍在盛琳面前。

看到这份证明盛琳什么都明白了,虹虹父亲准备告盛琳,当然,如果可以的话,私了最好。

盛琳听完,从包里掏出了所有手续证明,一张张地摆在桌子上,留下一句“如果要告的话,我们先去医院鉴定,虹虹妈到底有没有智力缺陷。”

那边没了声音。

说完这些,盛琳低头露出了复杂的笑容,说道:“事情总是这样,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但是小英,她是个孤儿,自从我把她接到身边,就将她看做自己的女儿,为她洗澡、处理月经。她没有父母,安盈的事发生后,我决定给她戴上节育环,你说如今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表哥,还能知道我给她带环的事?”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和盛琳一起看着车流发呆。

回去后,我找到小英曾经生活的福利院,根据那边给的信息查来查去,找不到一丝小英和东北的联系。

我把调查结果交给主任,他似乎有些不满意,嘴里重复着“怎么可能,你再去查,盛琳肯定有问题。”

我觉得有些奇怪,嘴上答应着,暂时将盛琳的事情放在了一边。

半年前,主任因挪用公款,收受贿赂落马,我再给小英的“表哥”打去电话,那个号码,变成了空号。

- END -

撰文 | 陈玉梅

编辑 | 马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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