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老粉红”博士和他的中国实验

作者|  崔一凡

编辑|  张亚利 周安

来源|  公众号“谷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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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化学家来说,变化就是一切。它可能发生在试管或烧杯里,然后得出一个伟大的实验成果。但牛津大学博士戴伟觉得,这还不够尽兴。过去30年,他参与了一场更宏大的实验,这是英国人戴伟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一切都源于化学。不同的物质混合在一起,产生一种新的物质。新的颜色、味道,有时候爆炸力惊人。变化,这是让戴伟着迷的东西。

身处变化之中的人无法理解,但想象一下,如果你生活在清朝、复活节岛,或是被三体人封锁的世界,那种滋味可不好受。你希望今天不同于昨天,希望未来会更好。当然,这得是一条向上的曲线,陡峭又刺激。但这种机会,人类历史上也没出现过几次。

1987年,英国人戴伟来到中国,而后长久定居下来。这是一次赌博,赌注是他的人生,如果一个牛津大学的博士把自己的人生玩脱了,会被人笑话的。幸好,他见证了一场巨型实验,而后又成为这场实验的参与者,一个催化剂。

他不仅是中国人坐席上的贵宾,又机缘巧合成为网红。新中国成立70周年直播上,有人从一扫而过的镜头上看到了戴伟,迫不及待地给他留言——“我在阅兵的时候看见博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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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伟早年在长城

他显然不是那些在北京胡同里住两年就自诩“中国通”,喝碗豆汁儿就证明自己热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他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是人民大会堂的常客,同时也踏足过中国最贫困的农村。戴伟的故事不仅能告诉我们,这30年的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让我们窥见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变化。

戴伟出生于英国中产阶级家庭,牛津大学博士毕业,之后成为化学教授——一份让人羡慕却无聊的简历。他在英国买下独栋的房子,门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那是他生活的世界,高楼大厦,经济发达,圣诞节过得没滋没味,大家就只会买买买,物质丰盛的弊端莫过于此。

而中国不同。他1987年第一次来,晚上想去国营食堂里吃顿饭,“对不起我们关门了”,穿着白大褂的服务员告诉他。太稀奇了,这在英国可没见过。大概是1991年,他又来了一次,街边开始出现私营饭店,城市里的平房开始变成小楼。整个社会像烧杯里的黄磷,随时酝酿着爆发。他似乎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实验室,这里的化学反应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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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年代的北京隆福寺商业街人来人往

1994年,戴伟受北京化工大学邀请来华工作,正式定居北京。

他喜欢喝酒,但受不了迪厅的吵闹。他最常去的地方,是一家叫黄亭子50号的酒吧。它在北京电影学院附近,是当时北京的文艺青年聚集地,酒吧老板简宁本身就是诗人。那里经常组织诗歌朗读会,外国人很少。几十年后,我们可以叫出很多客人的名字,比如陈道明、葛优、巩俐、西川,还有正在电影学院读书的赵薇、黄晓明。有一次,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贾樟柯”,这人是个拍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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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 巩俐

那时贾樟柯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但国内没几个人认识他。他没钱租办公室,就每天在黄亭子50号聊剧本,谈合作。贾樟柯用酒吧的投影仪给熟客朋友们放他拍的《小武》,大家看得很认真,放映结束后,很多人提问,贾樟柯站在前面讲解。

相比戴博士们观影后的震撼,服务员赵辉对这些电影毫无感觉。灰暗的色调,破败的街巷和贼眉鼠眼的小偷,电影里的这些内容就是他在老家经历的生活。 

在黄亭子50号,戴伟总是占据吧台的位置,方便和服务员、调酒师聊天,听他们讲各自的生活。他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简单纯粹,亲近随和,他的朋友们甚至不记得他上次发火是什么时候。不过,18岁的赵辉从不跟他说话,即便说,也是问一句答一句。

赵辉来自河南信阳农村,家里没钱供他读技校,便决意来北京闯一闯。那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轻人自然生出的自卑感,“感觉一个外国人肯定是高高在上的”。

戴伟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你不喜欢跟我聊天呢?”赵辉壮胆把心里话跟他讲了。戴伟告诉他,自己心里没有他想象的那种等级观,“只要合得来就是朋友”。赵辉深为感动,两人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年的朋友。

大部分时间里,戴伟都是黄亭子50号里吉祥物般的存在。多年后,贾樟柯在《贾想》中描述戴伟——“他总是准时晚上十二点来酒吧,要一杯扎啤,仰着脖子一边看足球一边和小陈聊他伦敦乡下的事。”他骑着二八大杠,熟客们调侃他每天都要来“加油”。圣诞节的时候,他打扮成圣诞老人出场,免费喝酒。

但在一些特定时间,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北京四处张灯结彩,戴伟和往常一样去黄亭子50号“加油”。那天的气氛明显不一样,酒吧里能听到飞机隆隆飞过的声音,熟客们围坐在电视机前,没人说话。时针走到0点,英国国旗已缓缓落下,《义勇军进行曲》压着秒针奏响,酒吧里爆发出欢呼。人们尽情地喝酒,吹口哨,大家一起唱国歌。

在这个举国欢腾的时刻,被压抑已久的情绪喷溅出来。坐在吧台的英国人戴伟成了“靶子”,人们转头问他,带着难以抑制的骄傲,“戴伟,你什么感觉?”

“我支持啊,从道德的方面来说,香港不应该是我们的。香港回归你们开心,我跟你们一样开心。”他显示了一贯的好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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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回归交接仪式

如果你了解戴伟的话,就会意识到这是个完全没必要的事儿。他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国家。在中国这30年,每次他的英国朋友或法国朋友来中国玩,不管对方如何安排行程,戴伟一定要带他们去一趟圆明园,“让他们了解英国人、法国人在中国犯了什么错误”。

当然,和中国朋友一起去的时候,就轮到戴伟尴尬了。有一次,朋友的孩子指着那片著名的废墟问,叔叔,这是你爷爷做的吗?

“不是,是我爷爷的爷爷。”戴伟说。


三姐是戴伟来中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比他还小一岁,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得尊称一声“三姐”。她早年间开一家叫满园的饭馆,离蓟门饭店和黄亭子50号不远。当时北京饭店还不多,社会上的朋友把这里当成根据地。在戴伟的描述中,似乎没有三姐不认识的人,没有三姐摆不平的事。

好在戴伟一直是个好脾气的胖子,遵纪守法,连红灯都不会闯。这么些年,除了头疼脑热找过三姐帮忙,最多也就是在对外国人管制比较严的时候,借她的名字办张手机卡。

但有趣的是,如果戴伟的中国同事朋友在社会上遇到些难事,反而会求戴伟找关系解决。比如每逢高考,他就会接到“朋友”的电话,希望他能给一些关照,他不理解,只能用自己只带研究生搪塞过去。后来他理解了,“如果一个(问题)外国人解决不了,那中国人就更解决不了了”。

他明白自己的能力,不过他只帮助那些他认为值得的人。三姐说,戴伟曾资助过一个安徽孩子,留守儿童。不止是花钱,因为孩子不在父母身边,戴伟甚至几次坐飞机去给他开家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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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伟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际科学技术奖励

说起来,戴伟也因为外国人的身份得到了一些好处。比如早年买春运火车票,只能去火车站排队。车站的售票员从长长的队伍尽头看到这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就一副大局为重的样子把他拉过去先办理。虽然戴伟强烈的道德感让他羞于谈起这段经历,但中国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新鲜事。那些年,中国人迫切地想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文明和礼仪,反倒显得拘谨了。

在北京住了几年之后,戴伟渐渐开始不满足。这座城市正在快速向他的祖国靠拢,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年味儿没有了。人们不再为过年而兴奋,新衣服和一顿大餐的吸引力也没那么大了。他开始跟着朋友回他们的老家过年。

赵辉的老家在信阳市潢川县杜甫店,戴伟第一次去的时候,整个村子只有一条路和路边的两排平房。村里人让他帮忙照相,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那些年,他只要出门就会带上相机,因为随时会有人请求他照相,他从不拒绝。他知道,这可能是对方除了结婚照之外的唯一一张照片。

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来村里,杜甫店人觉得太稀奇了,纷纷拉着赵辉询问。赵辉被烦得不行,主要是害羞,跟戴伟说你别跟着我了,咱俩装不认识。他让七八岁的小侄子带着戴伟玩,于是俩人成了好朋友。小侄子带着戴伟看鸡看鸭,到河里踩冰,放鞭炮还有窜天猴。他受到热情款待,挨家挨户吃饭,白酒啤酒都满上,整个杜甫店没有能喝得过他的。这个来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老头很满足,终于再次体会到节日的乐趣。

此后,每年戴伟都要去杜甫店过年,赵辉不回家时他就自己去,跟赵辉母亲说“我来替您儿子看您了”。那时杜甫店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每年春节就是各家各户装备升级的时候。这家买了新电视,那家是新空调,先富者开小汽车衣锦还乡,最不济桌上也得摆条好烟。戴伟明白,自己正在经历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无数案例摆在面前,只需要一个机会,抓住了就能改变命运。就像黄亭子50号里的贾樟柯一样,天知道这个办公室都租不起的年轻人能在电影史留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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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导演拍摄《小武》现场

他经常表达的观点是,“如果英国首相说,你的生活明年肯定比以前好,我不相信,如果在中国,一个领导说明年可以脱贫,我会相信。”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种言论在中国被称为“粉红”,他说他知道,但是不介意,因为事实如此。

戴伟在酒吧里认识的朋友们,那些当年二十出头的服务员,一个个在北京站稳脚跟。有的创业,在中关村开电脑城;有的开了两家美容院。赵辉在酒吧干了几年,又创业开理发店。2005年,他去一家大型房地产中介公司任职,赶上了中国房地产的大时代,10年时间从员工成长为领导。

我见到赵辉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管理的门店里喝茶。现在,他在北京有房有车还有俩孩子,10年前在通州买的房子价格翻了10倍。他正琢磨着给孩子办个天津户口,上学就有着落了。

赵辉做房地产之后,没少鼓励戴伟买房,“多赚钱啊!”赵辉说。“我(就算)有钱也都喝酒了。”戴伟说。

他一直租住在北京化工大学分配的房子里,原来是一室一厅,现在变成两居室。早年外国人在中国买房有限制,只能买郊区别墅。等后来政策放宽,北京的房子他已经买不起了。但三姐告诉我,就像戴伟当年用她的身份证办手机卡一样,买房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操作,“他那时候要买四合院都能买”。

不过照戴伟的话说,他如果想赚钱,30年前就不会来中国。他牛津的同学们,个个薪酬丰厚。有些在国内混得不怎么样的外国人,来中国教个英语,挂名个公司顾问,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但他不在乎,工资都奉献给黄亭子50号和满园饭店了。赵辉记得,那时戴伟总带着酒吧的服务员们下馆子,还借给他钱买BP机,他作为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人,终归有点过意不去。现在过了20年,时移世易,老朋友再见面,赵辉从不让戴伟花钱。一方面是拿他当朋友,感念戴伟当年的好;还有种隐秘的情绪,一个人,经过不懈的奋斗终于过上了好日子,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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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日新月异


第一次见到戴伟时,他正在宋庆龄青少年文化馆办科普活动。馆里的小孩子很多,他扛着大啤酒肚在场地里挪动,挨个儿看哪个小朋友没戴护目镜。他为这场活动准备了将近一周,早上5点就从学校出发了。活动结束后,他当天还要和志愿者一起清洗设备,准备第二天的实验材料。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扛器材这种活儿也自己来。几年前北京雾霾最严重的时候,戴伟患上肺炎,走不动道。除了三姐和助手索乐乐,他没告诉任何人。

但他毕竟已经61岁了。三姐看着戴伟从一个单身小伙变成“孤寡老人”,心里不落忍。来中国30年,他连谈恋爱都没谈过。有好几次,她给戴伟介绍对象,对方是离异的高干子女,或者生意人。戴伟不见。他有自己的活法。

2010年左右,戴伟参加了一次打工子弟小学的科普活动后,产生了一种“被这些孩子需要”的使命感。于是他调整了工作重心,从学术研究转向化学科普。

最初只有他自己。当时在北京化工大学读书的阿武,经常看到这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扛着化学仪器跑来跑去。戴伟去北京的打工子弟小学做科普,校长觉得这帮人怕是骗子吧?“你们真能来我这个地方?还是外国教授?我这边中国教授都不愿意来。”

不自觉间,戴伟成为这场大型实验的一部分,类似催化剂,让化学反应更加快速、强烈。他尽可能把实验搞得好玩,给它们取名“火星四射”、“大象的牙膏”,视觉效果拔群。当然,为了不弄脏小学课桌,他买了很多黑色垃圾袋,铺在课桌上当桌布。

最近10年,他在中国大陆的每个省份都举办了科普活动。有些地方还很穷,用着旱厕。学生们也没有自信,觉得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未来。戴伟特意叫上了心理学家,还有一些出身农村但颇有成就的朋友,用亲身经历告诉这些孩子,如果努力,你也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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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伟为小学生做科普活动

他在快手上成为网红,也是偶然。2016年春节,索乐乐回山东老家过年。他发现亲戚朋友们全都捧着手机刷快手,他也跟风拍些朋友聚会的短视频,但没人看。索乐乐希望把戴伟那些稀奇古怪的科普小实验做成短视频。但戴伟对这个新玩意儿没报什么好感,怎么可能呢,让一个世界级的科学家去当网红?

只有一个理由说服了他:快手上的孩子大多没有机会接触到化学实验。短视频计划提上日程。粉丝量从零开始,到100万、200万,再到300万。戴伟每天忙到脚不沾地,视频拍摄剪辑都由索乐乐和阿武负责,他只回复评论里化学相关的问题。

直到现在,他还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轮子一转就吱吱哇哇,“不上锁放大街上都没人偷”。但他可不是电视里那些勤俭节约、只讲奉献的老教授,他浪费起来恨不得拿钱当纸用。他觉得市面上的塑料罐子密封性不强,达不到实验效果,就专门买了两箱绿箭,只把罐子留下来,口香糖全扔了。还有美年达,他喜欢美年达的瓶子,实验效果好,所以饮料全倒了。

最近两年,戴伟经常和同为快手网红的手工耿一起参加活动,闲聊下来,得知对方一条广告就有几十万收入。而短短两年前,手工耿还在老家杨村接电焊活。但“戴博士实验室”从来不接广告。前些天有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联系戴伟,想让他帮忙做广告,戴伟直接拒绝了。索乐乐完全不能理解,“你出去做科普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垫钱,也没人赞助你,什么都没有。”索乐乐苦笑着,“得生活啊。”

但戴伟特意嘱咐我,不要太强调他们做科普没钱这一点,“(不要)让读者都掉泪”。 鉴于戴伟在科研和科普领域的成就,英国前首相布莱尔给他颁发了荣誉勋章,赵辉问他这玩意儿是干嘛的,“就相当于中国的五一劳动奖章”,戴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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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伟被颁发荣誉勋章

采访到一半,戴伟手机响了。他“喂”了几声,也没挂断,就把手机放在一边。“骚扰电话”,他告诉我。之所以不挂掉,是想浪费对方的时间,“这样(骚扰电话)就能少打给别人几个”。但最近几年,骚扰电话那头都变成了机器人,这让他有点失望。

在三姐的印象中,戴伟是个“特别有素质”的人。刚来北京那会儿,到哪都装个垃圾袋,三姐有时候想随手扔张废纸,戴伟就在一边监督,“三姐,这个不好”。三姐交代我,多写写戴伟的环保意识。她出门遛狗的时候,总看见那些让狗随地拉大便还不收拾的。“外国人都能做到,那中国人也必须做到。”三姐说。

戴伟说他没有失望,30年来,这个大实验室里发生的化学反应远超预期。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被当作证明中国改革开放成就的“功能性角色”,因为看到了一些切切实实的变化,当年带戴伟在村里玩的赵辉侄子,现在在义乌做羽毛生意,一年赚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赵辉也向他抱怨,儿子喜欢的一双鞋要花五六千块。

有时候赵辉跟他开玩笑,说你们(英国)不行啊,叫什么大不列颠,现在怎么那么听美国的,特朗普说啥是啥。你再有机会见到你们首相,你得跟他说道说道。戴伟讪笑说,“可以,这个事儿我一定传达。”

三姐翻着手机里戴伟的照片,忽然感慨道:“老多了现在,原来都是黄胡子,现在都是白的了。”一晃30年过去,戴伟和他的朋友们成长或者老去。没人想到这个英国人真在这儿呆了半辈子,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2019年十一,他受邀去天安门观礼,还录了几段视频,配文写着:“我爱你中国,现场太震撼了。”评论区里,快手老铁问他,“博士,还是中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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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刚来中国的时候,自己三十多岁,黄褐色的大胡子包住半张脸,在一群中国人中显得高大威猛。有一次在北京坐公交,车上没空座了,一位老太太看到他,赶忙起身给他让座。戴伟吃了一惊,尴尬地把老太太扶回去。

不过,那是30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家一起(挤),”戴伟说,“这才是正常的。”

*本文所使用图片由戴伟授权提供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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