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第一大湖对苏皖有多重要?

1913年底,近代史上著名的斜杠中年张謇履新民国北洋政府农商部长。

这个江苏南通人有感于江苏的淮河常年泛滥,民不聊生,很快就以部长的身份要求建立导淮总局,负责疏浚淮河水道,恢复帝制时期长期存在的中央管理黄淮河的制度。

南通大学校内的张謇雕像

(图片@图虫·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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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要求被袁世凯批准了,导淮总局很快成立。但在地方上,这个机构却遇到了强大的阻力。最大的困扰来自江苏的邻居安徽,双方竟在中央吵得不可开交。

而翻开当年两者争论的卷宗,你会发现,洪泽湖成为了交锋的前线。

今天淮河入江苏省的这个大湖就是洪泽湖

同时也连接着京杭大运河,以及曾经的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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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苏北第一大湖,究竟为什么如此重要呢?

洪泽湖的形成

洪泽湖在江苏淮安市的西侧。湖南边有座小城,名叫盱眙,是全国小龙虾最知名的产地。全国的小龙虾都号称是盱眙生产,这显然远远超出了洪泽湖的生态承载力。更何况这座养殖专业湖同时还承担着部分阳澄湖大闸蟹的生产任务。

龙虾开捕仪式,可以看出小龙虾在盱眙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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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这里生活的水产养殖户们一定很感激自己能投生在这座大湖旁,能依靠养殖业发家致富。他们一定也会感叹,自己的先祖曾经在这里过着更加富裕滋润的生活。这都是淮河和大运河为他们带来的美好生活。

依靠着洪泽湖,养殖加工解决了当地的就业,也拉动了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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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淮河和人为塑造的大运河都很有利于水利开发,围绕它们构建的人工灌水区一时连绵不绝,为江淮地区的农业开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水资源。同时,这两条河又分别是沟通南北、东西两个方向的主力水道,让江淮地区成为了令人艳羡的富庶温柔乡。

淮河、大运河、曾经的黄河(夺淮入海的黄河)

都汇聚于此,搞好了是鱼米之乡,搞不好就一片泽国

(泗洪、泗阳这样的地名还留下了古泗水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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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北方的黄河始终是悬在江淮头上的一柄利剑。如果黄河向南决堤,脆弱平缓的淮河河道绝无可能承接所有的水量,最终会让整个江淮地区变成一片泽国。

所以关键就看这黄河水是向东北还是东南流了

黄河改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受灾的也不止苏北,河南、山东、安徽都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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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剑终于还是在12世纪宋金争霸期间落下了。1128年,南宋军队为阻止金兵南下,扒开了在他们控制下的黄河南堤,直奔淮河,对江淮地区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1194年,另一边的金朝军队又做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歼灭在南岸集结的宋军,再次让江淮地区付出了代价。

宋金时期反复祸害黄河的本质

就是在淮河流域制造一个无人区来保护江南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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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南下的黄河给淮河流域留下了惨痛的回忆。淮河繁复密集的水道和人工沟渠被黄河水填满,溢出后淹没了千顷良田;黄河水含有的矿物质让原本肥沃的土地在退潮后变成盐碱地,数年无法耕作;紊乱的水道让客商不再放心走淮河,交通中心继续向南方的长江流域转移……

江淮的衰落便是由此开始。

虽然土地可以继续耕种,黄泛区可以再次成为鱼米之乡

但是交通、商业、城市是被带走了

而他们才是真正的财富源泉

(图像来自google 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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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后的元代,江淮还是继续在为帝国的统治买单。定都北京的元朝高度依赖江南的粮食供给,因此保障大运河的畅通成为了帝国执政的首要任务。为了让黄河不干扰运河,元代不断加固黄河北岸的堤坝,迫使黄河继续南流。尽管在整个元朝,部分合流的黄淮河没有再发生过大型的洪涝灾害,但黄河带来的泥沙,正在一点一点堵塞淮河脆弱的河道。

在江淮重镇淮阴以西数十里的一片低洼区,于是成为了无法入海水流的堆积区。这里原本就有若干小湖,堵塞的黄淮河水将它们逐渐连成了片。这便是洪泽湖的前身。

最早只是一块洼地,没想到成了一座大湖

放古代可以练水师,现在也能搞搞水运会

(现在是中国第五大淡水湖)

(图片@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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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黄淮河带来的水越来越多,洪泽湖的边界便延着那个地质时代形成的地质裂缝不断生长,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谁才是牺牲品

然而新形成的这座洪泽湖却让黄河、淮河、大运河交汇处的水文系统变得更复杂了。

由于黄河长期带来泥沙,洪泽湖的湖床也在日渐升高。到了明朝,洪泽湖的水位终于到了威胁大运河,甚至让大运河南北倒流的地步。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京杭大运河

其实并不直接穿过洪泽湖

(不止洪泽湖,很多段都是单独建的堤坝和水道)

(图像来自google 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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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元朝一样定都北京的明朝同样依赖大运河为北京输送物资,保障漕运的政治重要性高于其他任何任务。为了让洪泽湖不影响东边的大运河,明朝的治淮机构逐渐加固了湖东岸从汉唐时期就有的一系列堤坝,也就是著名的高家堰(洪泽湖大堤)。

现在的大堤不仅有水利作用还美化了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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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障漕运有多重要?从明祖陵的命运就可以看出来。

今天人们能在盱眙县内看到的明祖陵景点,其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洪泽湖水位下降时,才被抢救式地被发掘出来的。朱元璋实在没有为自己的先祖选个风水良好的埋骨地,选在了洪泽湖的西岸。在东岸被高度保护的情况下,湖水遇到汛期就只能西漫,从明代中期开始就在不断侵扰祖陵。

明祖陵遗址经过修复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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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明朝的治河官员来说,治理洪泽湖已经从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上升到了政治觉悟的高度。他们既要保障帝国的南北物流,也要维持皇家的孝道体面,可用的技术工具又不多。治河能吏潘季驯就因为治理淮河牵扯了过多的政治因素而经历过四起四落。

清代的官员可就没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了,湖西随时可以为帝国利益牺牲。而明祖陵果然也在康熙年间的一场洪水中被彻底淹没了。

洪泽湖东岸(淮安市洪泽区)

(图像来自google 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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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南岸(淮安市洪泽区)

(图像来自google 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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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就意味着,每当洪泽湖水位超出预期时,受到东岸堤坝阻挡的水流就会肆无忌惮地进入皖北。本就饱受黄淮河合流困扰的安徽(尽管当时还没有安徽省),成为了牺牲品中的牺牲品。

有了这样的心理阴影,安徽地方上对任何来自中央的洪泽湖治理方案都极为怀疑。这也是为什么一直到了北洋政府时期,安徽地方政府对导淮总局的方案也持抵抗态度。尤其是导淮总局的倡议者张謇还是一个南通人,安徽政府觉得他一定会高度偏袒江苏的利益。

不能向东祸害的话,那就只能向西祸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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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的担忧不无道理。

尽管安徽和江苏都想利用好洪泽湖,减轻淮河时不时出现的洪涝灾害,但由于两者的位置不同,对洪泽湖利用方法的思考也是截然相反的。

比如张謇建议,淮河应当七分入长江,三分入东海,但是排泄的水量不能太多,一定要保留洪泽湖作为缓冲水库的作用。这是一个合理的想法,但安徽省水利测量局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淮河分流入江海是没问题的,但排泄水量一定要加大,最好能把洪泽湖的水都排干,以免到了汛期湖水涌入安徽境内。

这场争论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所以在洪泽湖与淮河的相连水道上

其实也建了不少水利设施加以调控

(图像来自google m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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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之争的尾声

虽然江苏势力和安徽势力在洪泽湖流域治理问题上的意见极为不同,但并不能说这一时期的辩论毫无意义。为了让自己的提案更有说服力,张謇主导的导淮总局和安徽省主导的水利测绘局对淮河上下游进行了大量系统性的勘探工作。

尽管两者的测绘都没有能够跨出省界,但用近代科学的方法测算淮河沿线的水文结构,这是黄河夺淮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

为了更好地完成勘探任务,张謇建议成立一个水利工程研究所,而且在受到黄河下游影响的河北(直隶)、江苏、山东、安徽等省都要成立分局。同时,为了让这些研究所有足够的人才储备,各省还应该创办自己的河工学校。

这个提议没有得到太多响应,于是张謇开始利用自己的部长身份和深厚的国外关系,建设了一座免费培训黄河四省水利学生的专门学校。四省学生可以在这里免费求学,接受张謇请来的日本、美国、德国工程师的教育,毕业后必须服务国家水利局一年。

这所名为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的技术大学,就是南京(常州)名校河海大学的前身。

河海大学水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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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海工程学校和在各省相继成立的几所河工学校培养了大量优秀的工程人才。身处在时代转型的关口,又眼见家乡贫困凋敝,这些来自黄河四省的工程师学习都非常刻苦,在国家水利局服务时也很吃苦耐劳。

陪同张謇勘探淮河的荷兰工程师F·M·布罗姆对北洋政府的官僚怨言无数,却唯独对这些工程人员另眼相看,评价很高。

这是中国第一批受到西方科学教育的合格水利工程师,不夸张地说是中国现代水利科学的种子。当时张謇提出的分淮入江海的方案,就是在这些优秀工程师的帮助下完成的。可惜由于这个方案对安徽来说太过危险,孱弱的北洋中央政府又没有能力强迫两省达成共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淮安镇淮楼,专注镇淮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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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的治湖方略没能成行,这对苏皖两省来说无疑都是一桩憾事。

此后,安徽在无法获得洪泽湖控制权的情况下于淮河上游开展了一些水利工程,试图把泄洪压力传导到下游的江苏。而张謇也没有放弃对洪泽湖周边的开发治理,后来转任苏北运河总督,专心处理黄淮和和运河交界处的水利工程,甚至把自己搞纺织业赚的家底都贴了进去。

老爷子也是望眼欲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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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那个国库空虚,民众疲敝,地方矛盾不断的年代,这些治理往往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浪费了不少资源。这场围绕淮河治理展开的博弈,在此后的岁月里也始终在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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