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属印度的国家观:当印度兵第一次被集体称为“印度人”时,有何反应?

【文/丁刚,原《人民日报》国际部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按:中国和印度之间的比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有太多的相似:都是地广人多、错综复杂,都脱胎于古老的文明,都经过现代性的暴击,都在遍地流弊中摸索重返光荣与梦想的道路。他们又有太多不同:发展模式不同,政治制度迥异,社会结构大相径庭,性不近习相远。加上相邻的地缘和悬而未决的边界问题,中印可谓天然的竞争对手,彼此的镜像与借鉴。

近几十年,中国的发展快于印度,国内颇有些“轻视”印度的声音,直至印度取代中国成为增长速度最快的大型经济体。据IMF预测,印度2018年的经济增长将达7.4%,这一速度或可持续十年之久。当此变奏,“印度纪行”试图超越隔膜的二手资料以及领先者的傲慢与偏见,以见闻、以行走切身感知印度的发展与纠结,而为中国鉴。

以下两篇为作者所写的印度纪行系列文章,一篇《英属印度的国家观》,5月16日刊于澎湃新闻;一篇为《印度梦,在跷跷板上起落》,5月10日刊于澎湃新闻。】

--------------------------------------------------------------------------------------

【印度纪行】丁刚:英属印度的国家观

“1915年4月22日,下午5点,一条绿黄色的云带从伊普尔的德国战壕上空缓缓地飘了过来,”我仍然记得伊普尔纪念馆用来描述那个历史性时刻的话语.

那是氯气。德军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地使用了化学武器。

500

一战中戴着防毒面具的印度士兵

由印度兵参与组成的英军并不是第一支遭遇毒气袭击的部队,但他们与法国和阿尔及利亚的友军有着同样的命运。当印度兵看到黄色的气体迅速扩散而来时,他们奋力逃生……一名来自印度西南部多格拉族的士兵在家信中写道:“邪恶的德国人在他们出生时就应该被勒死。”

这是成千上万普通印度人与欧洲文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他们当中有很多倒在了欧洲的土地上。德里的印度门就是为纪念在一战和第三次英阿战争中丧生的7万多英属印度将士建造的。

英军中的印度士兵来自不同地区,信奉不同宗教,属于不同民族,拉杰普特人、马拉特人、锡克人、多格拉人和穆斯林等等,无论他们有何出身,有何宗教信仰,或是属于哪个种姓,全都是被英国殖民者召唤而去的。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帝国主义而战。

这也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集体视为“印度人”,这个第一次比上述所有第一次都更为重要。

印度士兵一开始不习惯“印度人”这个名称,因为他们有不同的种姓、民族和宗教信仰。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其他白人对待他们与对待英国人是不同的,统统将他们视为“印度兵”,尽管他们也是英国军队中的士兵。一些印度士兵无法适应身份的突然变化,还在家信中询问家人,他们若在欧洲呆的时间太长,该如何回到由种姓和宗教划分的社会关系中去。

欧洲文明激烈地撞击着印度士兵的心灵。他们对欧洲妇女有如此之高的社会地位印象深刻。不止一位印度兵在家信中写道,这里的大多数妇女都会读写,她们有自己的工作,在社会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普通欧洲人,特别是农民的生活水平更是让印度兵慨叹不已。

他们意识到了远在亚洲的故乡土邦与欧洲之间有一道深深的文明鸿沟,由此产生了国家认同感。如果他们的印度要成为一个像欧洲国家那样强大的先进国家,首先必须独立。

500

一战中的印度锡克人士兵

但是,印度人的独立之梦在印度士兵为英帝国做出贡献之后破碎了,英国背弃了早先的许诺。印度著名作家沙什·塔罗尔对当时的情形有这样一段描述:英国人把战后给予印度自治权的“奖励”抛在脑后,还强行实施专制的《罗拉特法》(Rowlatt Act),赋予殖民地政府特权来打压、审查报界以镇压反帝国言论,不经审判就拘留政治激进主义分子,以及无拘捕令就逮捕任何一个有叛国嫌疑的人。

1919年,在印度北部城市阿姆利则,英国军官戴尔命令50名士兵向约10,000多名手无寸铁的印度人开枪,当时他们正在举行反对法规的和平示威。据印方后来的调查,约有1000多平民被打死。戴尔被英国人视为英雄,他还因此获得一大笔奖赏。阿姆利则大屠杀成为英属印度与英帝国最终决裂的导火索。

500

油画“阿姆利则惨案”

圣雄甘地和他领导的印度国民大会党在非殖民化运动中崛起,成为领导者和组织者,并在1920年代将这场运动推向高潮。

1947年8月,印度与巴基斯坦分别独立,宣告了一个在全球24个时区均有领土的日不落帝国的瓦解。

一个民族独立新时代的帷幕拉开。从1944年到1985年,共有96个国家赢得独立。这些国家拥有10多亿人口,占世界人口的1/3。印度走在了前面。

我面前这个有着印度传统红砂石色的凯旋门就建于那个殖民统治开始走下坡路的年代,它是一个典型的殖民者的“作品”,由英国建筑设计师埃德温·鲁琴斯设计,维多利亚女王的第三子阿瑟亲王奠基。1931年落成时,英国总督欧文勋爵出席了典礼。

当那些了解这座宏伟建筑来历的印度人来到这里时,他们内心会有怎样的感觉呢?

500

作为殖民者“作品”的印度门

今天的印度,是殖民者“创造”的一个独立国家。它拥有众多民族,这些民族共同的国家意识是在与殖民者抗争的过程中逐步形成并不断加固的。然而,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印度人”这种身份认同也并不总是确定无疑的。

多年来,不断有印度学者和知名人士建议,应该建立一个“自己的”纪念馆来纪念为争取国家独立和保卫国家而献身的印度人,包括那些在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运动中牺牲的人。而在多年的忽视之后,2015年印度政府终于宣布在“印度门”的附近建造一个新的战争纪念碑和纪念馆,预计耗资6600万美元。目前,该项工程尚未完工。

印度是最早独立的殖民地国家之一,也是走在亚洲非殖民化运动前列的国家。这使得独立之后的印度和它最早的领导人尼赫鲁在第三世界国家中享有很高声望。1954年,尼赫鲁提出“不结盟”的创意,并将与周恩来总理达成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作为“不结盟运动”基础。

我在东南亚工作时,参观过1955年万隆会议的旧址。重现原貌的主席台上,尼赫鲁的蜡像位于中央。展厅中图片、资料的布置凸显了尼赫鲁、印度尼西亚领导人苏加诺和缅甸领导人吴努的作用。包括周恩来总理在内的29个第三世界国家的领导人参加了那次会议。

印度在上世纪50年代初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从与英帝国的对立中形成的。战后独立的国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像印度一样摆脱了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但是,在1947年独立之后,印度的身后又总是拖着一个长长的英国殖民者的影子,其身份中纠结着一个矛盾——“英国的”还是“印度的”。

1962年,当印度裔作家奈保尔回到祖辈居住的这片土地时,他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们对“印度”并不向往,作为印度人,他们没有自豪的态度,反而充满了“种种自我怀疑的殖民地心态”。富裕阶层急于强调自己的西方性,毫不掩饰他们对哪怕是二流的外国货色的热情。政治则变成了乡村头领们争斗的游戏,而“对这些乡村头领而言,印度只是由乡村组成的复合体”。奈保尔不无沮丧地写道:“把印度视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似乎只是外界强加的看法”。

500

圣雄甘地和他的纺车

直至近日,奈保尔的一些观察仍然有效。如同尚在建造的战争纪念碑和纪念馆一样,印度的国家身份认同也还在建造中。

罗兹·墨菲在《亚洲史》中这样写道:到1950年代,整个亚洲得到独立……每个原来的或新成立的国家都必须建立或重建自己的独立文化和共同意识,其目的在于维护和强调各国的特性,尽可能肃清早先强加的西方化影响;但它们也愿意鼓励本属西方创新但已成为当前走向富饶和强盛惟一可靠途径的新技术发展和工业化,将它们以某种方式与独特亚洲传统结合起来,而且不应损害两者的有效性或阻碍其成长。

难度在于,怎样才能培育出现代文明精神生长的人文环境。像所有后殖民国家一样,“重建独立文化和共同意识”往往会变成与殖民者带来的现代文明的尖锐对立,甚至演变成传统对现代的反击。直到今天,如何辨别“早先强加的西方化影响”,用什么方式将其肃清,然后再将那些“本属西方的创新”与自己的独特传统结合起来,仍没有清晰的答案。

【印度纪行】丁刚:印度梦,在跷跷板上起落


刚进入四月,新德里的气温就蹿升到摄氏39度。在跨过机舱进入廊桥的刹那间,一股热浪裹住了我的全身。加快几步走进机场大楼,空调吹来的凉风让人顿觉凉爽。

最先提醒你来到印度的是卫生间的标志——两幅约有两米高的青年男女肖像,一左一右。男子英俊潇洒,头缠金色图案的红绿花布传统布帽;女子妩媚动人,头戴精美银饰身披金纱一袭。他们以含蓄的微笑迎接四面八方的宾客。

500

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的卫生间标志

从滚梯下到检查大厅,对面的巨幅招贴画格外醒目,上书“全球最佳机场”(WORLD’S NO.ONE AIRPORT)。没有人会去多想这是哪年评比的结果,眼前宽敞明亮、装修摩登的大厅让每一位来这里的外国人确信,这个称号一点也不虚夸。

入境检查的柜台设在一面巨大的装饰墙下,9只佛手从数百个锃亮的铜盘中伸展而出,打出带有吉祥之义的各种印度教手势,每个掌心中都有一个美妙的莲花图案。

对中国游客来说,因为有了电子签证,省去很多麻烦,入境时排队候检的等待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机场出租车的管理很规范,按明码标价买了票后就可以去外面候车处等车。车虽有些破旧,但司机十分热情。

在新德里的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的短暂停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那面佛手墙,它代表着一种蕴含宗教意味的印度式精美。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我的视线似乎总是在现代与传统、宗教与世俗、洁净与脏乱、精美与粗俗、富有与贫穷的反差景象间跳动。

500

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的佛手墙

在初到印度的游客看来,这个国家似乎和精美这样的词汇没有什么联系。脏乱才是它摆脱不掉的形象元素。街头成堆的垃圾,四处觅食的黑牛,肮脏的河沟和杂乱无章的自由市场……但是,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样的看法是片面的。英迪拉·甘地机场会让你立刻联想到软件、火箭那样一些高精尖的“印度制造”。

还有新德里市郊的阿克萨达姆神庙。

那座神庙是印度教最大的宣介场所,也是集中展示印度教之义的地方。出租车从新德里驶出不久,我就透过酷热中氤氲的雾气看到它壮丽的轮廓。

500

阿克萨达姆神庙 官网图

阿克萨达姆神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工程,体现了“印度速度”。3,000名志愿者协助7,000名工匠仅用了五年时间,就完成了整个建筑群。自2005年开放以来,它已成为外国游客的必到之处,并以“世界上最大的综合性印度教寺庙”而载入吉尼斯纪录。

印度人既可以为一个发电厂项目在议会折腾几年,也可以用短短五年建造一座宏伟圣殿。他们的勤奋精神在这项工程的进程中展现而出。施工最紧张时,每晚都有100多辆卡车将各种材料送到工地,那里通常会有4000多名工人和志愿者彻夜不停地工作着。

粗糙脏乱与漫不经心不属于这座圣殿。神庙主建筑由红砂石和白色大理石构成。主殿有9个穹顶和239根装饰柱,整个基座由148只栩栩如生的石雕大象构成,周身还有数以千计的飞禽走兽与形态各异的神灵雕塑。神庙周围是用红砂石打造的廊台楼阁,用花草拼合成图案的园林。

这里更像是一座将传播印度教信仰与印度历史融合为一体的“游乐园”。参观者可乘坐15分钟的小船,游览印度文明的历史“长河”,观赏河两岸由真人大小的蜡像组合的各个历史阶段的场景,经历印度历史上所有那些伟大的发明:古代印度人创办的世界第一所大学,印度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0,世界上最早的整形手术,世界上最古老的医学体系阿育吠陀……

整个园区,每一处都是精雕细刻,每一处都是圣洁灵净,每一处都透射着印度教的博大精深。

赤脚踩在神庙前的白色大理石石板上,即使是在摄氏40度的骄阳下,仍会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脚心缓缓升起。看到我蹲下来仔细端详脚下的石板,一位自称是来自美国的义工走过来说:“这些从印度北方运来的大理石,有着冬暖夏凉的天然品质,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漫步在神庙中,我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则新闻:2017年2月15日,印度成功发射PSLV-C37火箭,创造了一箭104星的世界记录。我似乎明白了这个随时可以看到有人在街头撒尿的国家,同样也是一个有着精密管理与灵巧制造能力的国家。

500

阿克萨达姆神庙 官网图

印度时任总统阿卜杜尔·卡拉姆在当年神庙落成典礼上致词说,神庙是在21世纪初完工的,满载着100多万志愿者的心愿和奉献。“今天在神庙发生的事情鼓舞了我,给了我信心。因为有成千上万像这样充满热望之心的人民,在2020年之前实现‘发达印度’的梦想一定可能。”

这个时刻的卡拉姆总统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略了印度的另一面,现实的印度是二元的。

我游历的另一座都市——孟买就是这样一个对立统一体,它常被形容为——“天堂与地狱”。第一次到孟买的游客很容易感知到印度与“发达”的距离。

我乘坐的出租车从机场出发,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就经过了海湾富人区和加特千人洗衣场,两个场景的强烈对比深深地刻在了脑海。

曾经最大的贫民窟达拉维紧靠着金融中心,那里居住着大约50万到100万人,整个贫民窟基本上是由暗无天日、座座相连的窝棚组成,人均居住面积只有2-3平方米,平均1400多人一个厕所!

500

孟买的千人洗衣场

自从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一举囊括第81届奥斯卡最佳电影、最佳导演等8个大奖,印度的贫民窟便“一夜成名”,成为旅行社新开发的旅游景观。游客可在导游带领下进入贫民区,参观那里的皮革、陶器和织衣作坊,还可访问贫民家庭,整个行程人均收费60美元。

只有面对印度的贫民窟,你才会明白:编造一个美化贫民窟的故事是件容易的事,但对居住在那里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甚至没有权利去拥有一个“发达”的梦想。

今天的世界不缺豪宅,也有很多贫民窟。但全世界最贵的豪宅与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同处一城,只有在孟买看到。

印度亿万富翁穆凯什-阿姆巴尼的豪宅“安提拉”,那个造价近20亿美元的27层怪楼,如同它的名字所代表的印度神话中的岛屿,挺立在贫穷的海洋中,成为这个国家所有反差景象中最突出的反差。

500

亿万富翁穆凯什-阿姆巴尼的豪宅“安提拉”  网络图

在过去三年中,印度的GDP保持强劲增长势头,甚至超越中国成为“世界增长最快的大型经济体”。但另一面是,1%的巨富阶层掌握了73%的财富(Oxfam)。

今天印度的社会结构更像杠铃。

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不久前发表的一篇文章称,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后,适合中产阶级的就业机会大增,但在印度却不会出现这种情形,原因是其官僚体制令小企业几乎不可能转变为高效的大型企业。“在印度,该出现中产阶级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印度的贫富差距反映了全球化中的普遍问题。在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贫富差距缩小的同时,发展中国家内部的不平等在扩大,“金砖五国”皆如此,且以印度为最。发展加速,贫富差距同时加速,这才是“中等收入陷阱”最危险的地方。

阿克萨达姆神庙展现出的“热望”能转换成中产壮大的动力吗?

(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均由作者拍摄提供。)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