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陆人,不远千里远渡老挝参与台湾电信诈骗

一个月前,我在广州番禺监狱见到林景雄。二十平大小的问讯室,南北开了两扇大窗,屋内摆有一张方桌和四张折椅。时值回南天,桌面上渗出一层细细水珠。对面的林景雄一头齐整短寸,眼眸黑亮有神,深蓝色狱服下身板坐得挺拔。交谈两句后,他听出我的外地口音,随即问我是否适应这潮湿天气。

这是他服刑的第三年,即便有狱警在旁,也毫不顾忌,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向我讲述起一个在广东打拼的福建人远渡老挝参与台湾电信诈骗的经历。

2015年3月的一天下午,23岁的林景雄还没吃午饭,他坐在东莞郊区出租屋附近的一家网吧“专位”上,沉浸在当天第十局的《英雄联盟》中。突然手机响起,来电者是对自己不错的表哥,虽然会影响对线发挥,也只好把手机夹在头肩之间接听。表哥察觉到他又在大白天打游戏,骂了他一通。随后告诉他,有个熟人最近在老挝做电子商务,正招人,包吃住,起薪六千,做得好的话加提成每月好几万。

林景雄停下鼠标,满口答应。三个月前,他从鞋厂辞职,每天八小时给近千双鞋上胶的流水线工作令他厌倦,之后一直赋闲在家。每天五十块食宿和二十多块的网费开销,积蓄很快花光。他关掉游戏,猛嘬一口烟,打开浏览器搜索“电子商务”,想象着在办公室里用电脑统筹进出口贸易的工作状态。

两天后,林景雄收拾好行李,退掉租住的房子回到老家福建晋江。在一个简陋的办公室,他见到了表哥口中的熟人。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拿出本《意林》,随手翻了一页让他朗读上面的文章。林景雄觉得意外,之前准备的几十页的电子商务笔记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但他也没多说什么,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读了一段。中年男人点点头,表示资质合格。然后拿出一张合同,让他签字。

合同上除了要求保密工作以外,并没有什么特殊内容,关键的待遇信息确认后,他便放下心来。

两周后,他顺利到达万象的瓦岱国际机场。一辆面包车接了他和同机来的几个福建年轻人,颠簸一个多小时,把他们带到万象郊区的一栋别墅。别墅一共上下两层,窗子都做了特殊处理,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房子里共有24人,台湾籍13人,大陆籍11人。团队中的管理层是台湾人,大陆人普遍互不认识。不过听到同宗共源的闽南话,他觉得倍感亲切。

戴黑框眼镜、身材瘦长的许姓台湾中年男性自称培训师,让团员们都喊他许老师。第二天,许老师召集了所有的大陆团员,宣布了一件事:“我们找你们来,是做电信诈骗的,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电子商务。”

一时间,人群陷入沉默。林景雄用余光悄悄打量了周围的团员,谁也没有开口。对他而言,电信诈骗谈不上陌生,以前也耳闻家乡有人做这个发了大财。但真正听到“电信诈骗”四个字、意识到自己也要做这个的时候,冲击力还是不小。

当天团员们私底下讨论,大家普遍说既来之则安之,决定干下去。林景雄也一样,他没了钱,也不想再回去浑浑噩噩打游戏,他决定放手干一票。

“公检法办公”屡试不爽

之后的两周,都是许老师上课。早上8点到9点上思想课,10点到12点是技术课,下午1点到6点是团员的自主练习。

思想课上,有几句话让林景雄印象深刻:“骗术是一种技术,考验人的表演能力、台词功底和情绪掌控”;“诈骗得来的钱,很多都是不义之财,你们做的事属于劫富济贫。”

最开始接触这些说法,林景雄感到新鲜。顺着思考下去,和大多团员一样,他逐渐认同。“既然做,就要做到最好,”林景雄暗下决心要成为团队中的拔尖者。

技术课时,团员们领到一本约130页A4大小的自制“剧本”,不断熟读,直至掌握索引。下午则两两一组,练习角色扮演。他们用的剧本是台湾实践多年、屡试不爽的“公检法办公”主题。角色分为三个级别,一级为公安警员,二级为警督,三级为检察官。大部分大陆人员都扮演公安,负责直接告诉行骗对象“你涉及洗钱/毒品交易/贪污受贿”等,初期筛选上当目标,台词部分固定,容易掌握;警督和检察官的角色一般由台湾人员担当,主要做“拉线—收网”部分,台词涉及让受害者转账的内容,较为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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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剧本的重点语句,培训师都要求话务员吐词清晰,语气坚定,以瓦解行骗对象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图为电影《巨额来电》剧照

光凭几段话,就想撬开他人的钱袋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编写剧本的过程中,既要考虑到客户的不同程度的警戒心与消极反应,设置不同方案瓦解对方心理防线,触发紧张情绪,也要兼顾到大陆的风土人情和时令气节,令台词自然。比如春运期间多采用票务诈骗;黄金周前会用“护照申请”诈骗;对北方人讲话通常开门见山,对南方人更加讲究条理与逻辑……

好的剧本涉及金融学、法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知识,通常由台湾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捉刀、参考许多经过实践检验的“诈骗名作”改写编纂而成。

“你知道吗”,“你听清楚没有”,“哭什么哭”,对于这些在剧本上用红线特别标明的语句,林景雄记忆犹新。凡是重点语句,培训师都要求话务员吐词清晰、语气坚定地说出来,声称这是瓦解对象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培训期间每天早上8点起床,晚上10点睡觉,除了可以在阳台上抽抽烟、偶尔打打牌之外,其他时间都被要求待在屋内上课和练习。手机和网络禁止使用,一周只能打一次电话给家人报平安。

住宿条件也很恶劣,林景雄睡在摆了四张上下铺的八人卧室里。“每天醒来都觉得臭烘烘的,人口密度太大,还不如大专时候住的四人寝室。”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想过离开,“培训的时候我憋了一股劲,练习得很卖力。当时很想用学的东西试试身手,看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究竟能赚多少钱。”

他自认从小擅长交流,被不少人夸过“会说话”,上学期间也担任过广播站的小播音员。这份很需要交流能力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适合他,而他也想通过业绩来证明自己。


第62个电话

两周后,林景雄正式“上阵”。一台笔记本电脑、一部座机、一套剧本、一支笔、一本笔记,是他的所有装备。主管要求话务员们每天至少要打300通有效电话(通话30秒以上),20人左右的团伙每天能向外输出近一万通电话。

2017年台湾诈骗团伙从境外打到大陆的电话约有100亿通,而台湾籍诈骗分子数量约为10万人,不另算招募的大陆人与停工期,平均到每个台湾诈骗犯身上就是每天273通电话。这与林景雄所在团伙的300通有效拨打数吻合。

每拨通一个电话,林景雄便在Excel表相应的位置上标记打勾,如果问到有价值的信息(职业、财产、家庭人员、具体住址等),他还会填入专门的客户资料平台。

第一天上午,他连打了三十多通,对方的反应都很不理想。有的人刚说两句就挂掉,有的人听出“闽普”后挂掉,还有的人听出骗术后开启讥讽辱骂模式。林景雄觉得有点累,喝了口水,调整了下。他环视四周,工作间的隔板装了吸音海绵,眼见其他话务员都在热火朝天打电话,热闹却不嘈杂。

打到第62个电话的时候,他“开张”了。“第一桶金”来自江苏的一位中学女教师。用的同样是“海运的包裹涉毒,要实施拘留逮捕”的噱头,和之前的冷漠回应不同,女教师声音发抖,音量变大,毫无保留地向电话那头的“警官”求助,极力阐述自己毫不知情。

林景雄想起许老师的培训内容——此时应该趁热打铁继续施压,直至完全控制对方的行为。于是他继续说道:“我现在不需要听到你的辩解,公安部门会调查包裹的来源与你本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毒品交易事实属实,法律决不姑息,我们不会放过你,你听清楚了吗?”林景雄显得“铁面无私”,对面急得已经传来抽泣声。

“你现在手机电量如何,我们这边会对你进行录音口供。请你找个稳定的电源和安静的场所和我们进行通话,如果录到第三方的声音口供就会作废,公安机关会去你住处强制带你去警局做口供。”为了防止因手机没电而前功尽弃,或被他人提醒干扰,台词做了“巧妙”的安排。

当对象把一切安排妥当,林景雄接着说道:“这起案件我们将配合海关缉毒组共同处理,详细情况你要和缉毒组科长说明,下面我将把电话转给他。”林景雄预感到这个对象的成功率会很大,在及时沟通软件上,他发给二线话务员一个表示成功率极大的“A+”。

至此,林景雄的任务顺利完成。兴奋、紧张、满足,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再加上对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他的成就感更添一分。

两小时后,楼上传来捷报,刚才的鱼收网成功,总共骗取了中学女教师七万元。林景雄打开电脑计算机乘以5%,算了下刚才这一单提成3500元。

诈骗产业链

一个月的实战过后,团队共获得了六百多万元的收入,其中最大的一笔是河北某退休干部的82万。虽然不是林景雄所为,但他的提成也累计达到18000元,位于大陆人员前三名之列。

他自觉已完全胜任一线话务员的工作,眼馋于二线话务员8%的提成点,便不时向主管提出要尝试二线角色。主管见他业绩靠前,加上声音条件不错,让他接了几手。效果还不错,他的工作地点从一楼搬到了二楼。

在二楼工作的,除了他都是台湾人。除了吃饭和开总结会,大陆人和台湾人一般分为两个圈子进行交流,大陆成员很难知晓诈骗后钱的走向。但自从去了二楼,林景雄因和骨干成员离得近,平时闲聊加打听,他逐渐知悉整个诈骗过程的资金流向。

当受害人向团伙提供的账户打款后,远在台湾、服务于多个诈骗团伙的公用“水房”(诈骗金处理中心)便会组织数十人的人力,集中时间迅速将资金转账到二级、三级、四级等多张银行卡,来增加警察排查的难度,同时在台湾找到二三十位车手(指去取赃款的人,需暴露在ATM机的摄像头前,风险高,多由未成年人担任,提成额度通常为15%)去分布在各地的ATM取现。此外两岸间有不少地下汇兑钱庄,支持快捷兑换。通常来说,百万规模的人民币账户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全部变现为台币。

从上游的资金提供者、通讯方案供应商、转账划款的“水房”、销赃点卡买卖、法律援助,到中游的招工中介、剧本编辑、客户资料库、黑市银行卡办理,再到下游的话术培训、食宿管理、窝点搭建、一二三线话务、取款车手,台湾的电信诈骗产业链涉及的工种多达十余种。

根据公安机关2016年公布的数据,台湾系电信诈骗虽然只占到全国电信诈骗案件数量的10%左右,但涉案金额却达到了100亿,占到全国电信诈骗总经济损失的55%以上。

团队的管理人员的安全意识很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起居全部交给了一位台湾保姆照料。屋里也常备了感冒药、消炎药、肠胃药等生活必备药品,最大程度避免团队成员出门。所有人的笔记本电脑也都安装了一键恢复软件,一分钟内便能把硬盘删得干干净净。

林景雄记得许老师经常强调:“即使被警察抓住,只要公安搜集的证据不足,大家统一口径咬死是在做电子商务,就不会被重判。”

这番话让林景雄很安心,他不曾想到在中国大陆,早有一群人盯上了他们。

猫鼠游戏

“反诈警察和诈骗犯的较量就像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猫鼠游戏。”广州市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指挥中心的李大伟教导员说。

目前,全国共有17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成立了省级反电信网络诈骗中心。反诈中心24小时运作,伴随案发高峰,工作时间也往往集中在朝九晚五。

反诈警察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接听受害人的报案,第一时间通知各银行,帮助受害人冻结账户,并追查资金流向,尝试追回钱款。一般来说报案的速度越快,反诈警察能够冻结和追回钱款的可能性就越高。但如果超出“黄金60分”,钱款被追回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反诈中心的设计很像学校的计算机教室,但规模更大。两百多台的电脑和座机排成一排,十分壮观。警察们在繁忙地接线和记录。反诈警察的工作装备和工作状态,竟和诈骗犯出奇的相似。

现代网络的大数据技术赋予了反诈中心预警功能,在境外使用改号软件往内地拨打的电话很容易被侦测为高危来电。一旦此类来电与境内用户沟通超过一定时间,则会被认为是在进行诈骗活动,指挥中心会自动向用户发送类似于“小心来电,谨防诈骗”的预警信息。若通话超过50分钟仍没有中断迹象,指挥中心会定位用户位置,根据实际情况来安排派出所民警上门劝阻。

老鼠在追逐中同样磨练出了逃生技巧,针对民警上门劝阻这一招,诈骗集团水来土掩,通常会反客为主地编造出以下谎言。

“你涉及的犯罪事关国家安全,为了确保你能对侦查事件保密,我们可能会派当地民警对你进行测试,请拒绝与他交流并驱逐即可。”

在追款与销赃方面,猫鼠较量的手段也不断在升级。以往,针对台湾诈骗集团迅速分级转账的手法,反诈中心加强了与银行的合作,直接让银行进驻中心,第一时间冻结多级账户,让诈骗集团即使诈骗成功也无法取现。

林景雄所在团伙的频繁活动引起了反诈中心的注意。在某次受害者被骗12万元及时报案后,警方从广州国际长途端口迅速追踪到了诈骗电话的源头所在地。

因此次受害者涉及多省,各省公安组织了专案组赶赴老挝,进行电信追踪、地区排查、远距离监视,甚至利用生活垃圾中的包装袋与烟头数量来估算犯罪团伙人数,不到三天的时间便精准定位了林景雄所在团伙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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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2日,陕西警方乘专机将63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从老挝押解回西安

2015年7月,中国警方连同老挝警方共出动五十余人,在凌晨两点破门而入,睡梦中的诈骗团伙完全来不及处理文件,至此人赃俱获。

林景雄和其他人一样,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便被警方控制住,惊恐地抱头蹲下。24人的诈骗集团被一锅端掉,所有成员均被押往大陆。这个凡事处处小心的团伙,建立不到三个月就翻了船。

回忆过往,林景雄坦言,这段在老挝的经历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梦,非常不真切,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出过国,因为连当地餐厅都没进去过。

在监狱的三年里,他不断想象如果当初没去老挝会怎么样。“也许我会玩游戏玩到没钱吧,然后继续在东莞找个活干。不过也应该干不长久,毕竟耐不下性子做流水线工人。”他无奈笑道。

因为服刑表现良好,林景雄被减了三个月的刑期,还剩下一年多,我问他将来要做什么,他说,“出狱后我还没到三十,虽然有了污点,但是应该还有机会重新来过。我想找个好好和人交流的正经工作。不骗人的那种。”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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