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是如何爆发的(下)

二.社会思潮的变化

 

1.变革成为社会主体要求

 

大革命前,法国人口估计在2300-2500万之间(各种不同史料记载),教士不会超过10万人,属于第一等级,占有10%的土地;大小贵族40万人左右,属于第二等级,占有25%的土地;这两个等级承担的税务微不足道,而且总有办法把自己的税务转嫁到下层民众身上。其他占98%的人口,主体是农民、工人、企业主、律师等,属于第三等级,占有65%的土地,承担几乎全部税务。

 

    大革命之前,法国曾经经历过一个经济繁荣期,生产在发展,贸易在扩张,社会财富在增加;但另一方面,统治阶级持久地收不抵支,压在底层人民身上的税务负担日益沉重,暴动和抗税开始成为普遍现象。

 

“对城堡作战”成为农村地区得到口号,在里摩赞,起义者在利萨克侯爵的城堡门口竖起绞架,写着:“此绞架将吊起一切向领主缴税者,包括领主本人,如果他要求人们缴税的话。”

   

    随着社会发展,一部分下层教士和小贵族亦因财产微薄生活窘迫,希望能有所变革,改善自己的生活;居于上层的部分开明教士和贵族看到国家危机四伏,同情第三等级的苦难而加入要求变革的队伍,他们主张三级会议不能成为特权阶级维护特权的场所,应该把全民族的共同利益作为主题。

 

    同时,由于王室内部的争权夺利,路易十六的专权垄断和王后因为项链一案声名狼藉,使得部分王室成员开始觊觎最高权力,试探有无更换国王的可能。

 

    第三等级中的企业主等资产阶级则极力拔高自己的地位,手段包括加强教育、模仿贵族的生活方式和通过更改姓氏为自己增添贵族式荣誉,或者干脆花钱购买一个官职彻底上升为贵族。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依然痛感身份和地位的不平等。罗兰夫人就曾抱怨她和母亲被留在封特内城堡吃饭时,不能上桌,只能在厨房进餐;而另一位资产者的母亲在剧院看戏时被赶出了包厢。所有这些都会变成支持革命的动机。

 

    在三级会议的过程中,第三等级意识到如果没有和特权等级相同的权力,他们就不能否决缴纳绝大部分税务的义务,争取经济权力的首要条件却是必须先拿到政治权力;而且这个意识在与国王和特权等级反复拉锯的斗争中不断加强。

 

    总之,在大革命之前,绝大部分法国人都意识到并主张法国应该变革(还不是革命)。

 

2.启蒙主义和非法宣传册的作用

 

    路易十四时代,法国成为整个欧洲政治、文化和时尚的中心,自然各种思想也在这里汇合,最终开启了启蒙时代的到来。《百科全书》标志着这是一个文化和科技知识大传播的时代,但就法国而言,这更是一个社会思想发生变化的时代。

 

    法国已经持续了几百年的君主制度,战争失败、债务高涨、贵族欺诈,第三等级的不满情绪激增。随着文化传播和中世纪结束后对“人”本身的醒悟和探索,法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把矛头对准了法国统治阶级,各种或严肃、或辛辣、或讽刺的作品层出不穷,得到了国内民众的积极喝彩。比埃尔·培尔(Pierre Bayle)的《历史批判辞典》全面批判了宗教神学,标志着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走上法国的历史舞台,孟德斯鸠和伏尔泰发扬光大,加强了对君主政体的抨击;卢梭则是从人的本性推演到专制君主的危害,认为权力应该属于人民。这些思想影响了一大批上层识字者,也传播到了底层劳动者的群体,为后来的第三等级争取权力平等奠定了一部分思想作用。但是从总体来说,启蒙时代对大革命既非关键因素,也非主要因素。

 

    随着思想的传播,一个意想不到的工具在后来的大革命中起到了非凡的作用:地下印刷的非法宣传品。在启蒙时代,沙龙、图书馆、各种学术聚会都成为了思想交流的平台,日常汇聚着大批学者、学生、普通知识分子,但是地下非法刊物却触及到了最底层也是最广泛的民间大众,尤其是刊物上为了吸引读者刊登的各种文章、小故事、谐趣作品为大众喜闻乐见,通过口耳相传,散布得极为迅速,并且为多数人深信不疑,造成了真假消息的迅速泛滥。许多文章内容偏激、文字煽动,蛊惑了不少轻信的老百姓。随着经济恶化,人民对王室的不满加剧,非法宣传品上的王室形象迅速崩塌,即丑化了国王的形象,又成为民众发泄不满的出气口。关于路易十五的文字“路易,如果你曾是我们爱戴的对象,那是因为你的恶德还未被我们知晓”的语句流传四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后项链”一案,在玛丽·安东瓦内特奢侈挥霍、“赤字夫人”的形象已经建立的情况下,尽管项链案最后被证明为她毫不知情,但是街头散发的各种传单已经把她购买项链的情景描绘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且真实无比,给了王后致命一击,最后她也被推上断头台。

 

大革命前的宣传单:自由胜利或独立的发型 (讽刺王后喜爱的高大夸张的发型)

 

3.美国独立战争

 

    从路易十四开始,大贵族们聚集在凡尔赛宫,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但是奢靡却无所事事的生活反而激起了一部分人的厌倦。他们不满意无聊的日子,有才能有野心的人期待能有让他们放手发挥才干的一天,美国独立战争的爆发恰恰提供了一个机会。拉法叶特、屈斯丁、威奥默尼尔、拉默、底养家族的成员都投身于独立战争,甚至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拉法叶特先后出任北美民军前卫司令和右路军司令,作为法国志愿军和北美大陆军的实际统帅,名垂史册。以至于二战美军反攻入法国本土时,不少美军士兵高呼“拉法耶特,我们来了”。

 

作为欧洲长期对抗的老对头,英法两国同样在美洲大陆开展了对殖民地的激烈争夺,法国在七年战争中失败,丢掉了加拿大和密西西比河东岸的殖民地。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的爆发,无异于是给法国的一个天赐良机,如果能够帮助美国获胜,既有机会收回原法属殖民地,又能打压英国的势力,甚至染指英属殖民地。1778年2月法美签订军事同盟条约,法国正式承认美国,1778年6月法英开战。

 

战争最具决定性的战役是1781年的约克敦之战,此战中,负责在海上堵住英军退路的是法王路易十六派遣的格拉塞伯爵指挥的庞大的法国舰队,共计战列舰32艘,士兵1.5万人。而陆上联军美国大陆军5645人、民兵3200人,法军则有8800人,联军参战火炮共375门,其中属于法军的有343门。

 

在这场决定北美独立战争胜利的投降书上,美法联军有三个人签字,美国人只有华盛顿,法国人倒有两个:罗尚博伯爵和格拉塞伯爵。1783年美英是在法国凡尔赛宫签署的和约,英国正式承认美国独立,美利坚合众国诞生。

 

                 罗尚搏和华盛顿在约克镇

 

美国独立战争中法国的帮助无可替代,甚至某些时候远远大于美国自己的力量。但是帮助了美国的法国国王万万没有想到,投身于独立战争的法国贵族和战士们纷纷接受并发扬了独立自由的思想,大多数又以同样的热情投身于大革命,在革命初期成为王室反对派人物。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法国为此战花费了20亿利弗尔,包括无偿援助和贷款4600万利弗尔,并担保了西班牙和荷兰1300万利弗尔的贷款,占了当时美国资金的一半,法国国家债务超过40亿利弗尔,从而使王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更为讽刺地是大革命时期英法爆发战争时,法国大使向美国索还这笔贷款,被美国断然拒绝了。华盛顿总统的理由是与法国的条约是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签订的,不是与杀害国王的刽子手签的,现在国王死了,所以条约做废,贷款不予归还,大概算是为路易十六报了仇。

 

1876年法国为纪念美国独立100周年兼战争期间的美法联盟,向美国赠送了自由女神像,读者们瞻仰这尊象征自由和人权的雕像时,别忘了上面可有一位法国冤大头国王的斑斑血迹呢。

 

 

三.灾害和经济下滑

 

18世纪初,法国的资本主义已经取得了相当的发展。里昂、奥尔良、阿尔萨斯—洛林等城市,出现了大量手工工场,许多都雇用百人甚至千人以上。马赛、南特、勒阿弗尔、波尔多等城市是当时的外贸中心,出口酒类和奢侈品,进口棉花、香料、皮革、咖啡等。由于工商业发达,法国集中了欧洲一半以上的货币。

 

            小资阶层——富裕的手工作坊主

 

法国支持的美国独立战争尽管最后取得了胜利,非但没获得什么收益,反而加剧了债务负担,因此,法国非常希望和英国重新恢复正常的贸易关系,以平衡岌岌可危的财政;同时英国也由于战争失败而蒙受了严重的损失,双方的商贸出现大幅度下降,各种关卡的增多还导致走私盛行。1786年,在法国外交大臣维尔仁的斡旋下,英法签订了通商条约,于1787年5月开始实行。

 

根据条约,解除所有禁令,金属制品的关税大约降低到10%,棉毛、瓷器、玻璃器皿、陶器为12%,只有丝绸继续保持沉重的进口税,对里昂的生产者很不利。随后,从英国进口的棉花产品从1786年的8000英镑增加到1788年的127000英镑,仅占英国棉制品的2%,却占法国消费的5%到6%;法国葡萄酒出口商的销售额则从1786年的9431英镑增加到1787年的41788英镑,远远快于其他国家。

 

但是,由于1781—1787年间英国纺织业的生产能力飞速增长,出现了过剩危机;成本下降,加上法国的纺织品关税保护被条约摧毁,英国纺织品得以转嫁危机,乘机向法国大量倾销,严重冲击了法国的手工业。1787—1789年,全法国的纺织品年产量一路下滑了一半左右,大量的作坊和资本主义工场破产,仅巴黎就有8万人失业,城市经济破坏严重。而法国的葡萄酒出口,则限于生产能力和消费习惯的局限,很难获得像英国纺织品那样的扩张。

 

 

支柱产业纺织品的凋敝,又带累了其它皮革、出口等行业一起萎靡不振,因此,在大革命前夕,法国的经济繁荣期实际已经结束,相反,工业生产和城市经济正处于衰退和高失业的状态。

 

雪上加霜的是法国同时天灾不断,农业收成减少,1768、1770、1775、1785、1788-1789都爆发过因食物短缺引起的大规模骚乱,1788年春的旱灾和冬天的严寒更成为大革命爆发的导火索。后来的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正好访法,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来了,如此严寒的冬季在记忆中或人类有记载的历史中还未曾有过。有时候水银温度计显示华氏冰点以下50℃。所有户外劳作都被迫中止。那些穷人没有收入也就自然没有面包或食物。”

 

法国大革命前夕,4磅面包的价格8苏涨到1789年底的12苏,1788年农村家庭的大半收入要花费在食品上,1789年则达到80%;甚至在某些地区,全部收入仅够每天买一个面包。大规模的饥荒和普遍的营养不良,疾病率和死亡率上涨,政府无力把救济送到灾区,农民则大量涌入城市寻找生机,后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成了大革命一次又一次暴动的生力军。

 

                     十八世纪法国民众暴动次数

 

四.路易十六措施错误

 

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后来的历史学家对他评论不一,法国历史学家米涅对路易十六曾有过这样的评价:“路易十六,以他的胸怀和品德来说,是最适合于他那个时代的。当人们对独断专制的政治体制不满时,他就自愿地放弃这种专制的做法;当人们对路易十五的荒淫挥霍感到愤恨时,他能够品行端方,生活俭朴。人们要求作出一些必要的改革时,他也能够体察公众的需要并立意要给予满足。” 法国庆祝革命200周年的庆典上,法国总统密特朗表示,“路易十六是个好人,把他处死是件悲剧,但也是不可避免的。”

 

仔细审视大革命的发展史,应该说,历史不是没给过他机会的。

 

1788年7月5日,王室答应召开全国三级会议,8月8日,决定在1789年5月1日召开三级会议。9月21日,巴黎最高法院作出裁决,即将召开的三级会议将“正规地按照1614年的方式召开和组成。”也就是将沿用一百多年的方式,教士、贵族和第三等级代表人数均等,各占一票。

 

三级会议

 

这使得占人口98%的第三等级意识到,他们仍旧比占2%的前两个等级少一票,毫无疑问它点燃了第三等级的怒火,引发了他们争取多数权力的行动。

 

12月,路易十六做出决定,第三等级代表人数翻倍,等于前两个等级的代表人数总和。这又导致旧贵族们的激烈抗议,尤其在保留或恢复了旧三级会议制度的省份,如普罗旺斯、勃艮第等地区,爆发了激烈的示威反对第三等级妄图犯上作乱的企图。

 

此时,原来针对国王和王室的敌意减弱,三个等级陷入相互对抗的局面,就像观察家马勒·杜班在1789年1月写的那样:“一般争论已经改变了方向。关于国王、专制和宪法等,都成了次要问题。现在是第三等级和前两个等级之间的斗争。”

 

如果路易十六能够抓住这短暂的对他情绪缓和期,联合第三等级压制住贵族们的话,未必不能获得支持和谅解,控制住局面。可惜,他个性软弱,不想得罪贵族;更重要的是,他还完全没有认为局势会越来越恶化,最终把他推上不归路。在还算有余地的情况下,他本能地不背叛自己的利益,不背叛他自己阶级的利益。

 

三级会议于1789年5月5日开幕,第三等级的代表们本来对路易十六满怀期待,指望这位君主能够支持他们,但结果却大失所望,国王关心的只是财政问题:“朕需要忠诚的臣民的援助,以帮助朕克服目前遇到的一切财政困难。”

 

路易十六的行为,使得第三等级最终认识到,如果想要打破三级会议被特权等级垄断的状况,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只有粉碎了旧的国家体制,建立新的权力机构,第三等级才能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6月17日,第三等级将有名无实的三级会议改为“国民议会”(Assemblée nationale),并且赋予自己批准税收的权力。对此,路易十六并未想出什么化解危机的良策,而是采取了一个愚蠢的行动——关闭第三等级的会议大厅,结果引发了著名的“网球场宣誓”。7月9日,国民议会又自行将名称更改为“国民制宪议会”(Assemblée nationale constituante)。

 

在经过国民议会成立、网球场宣誓、国王宣布第三等级的决议无效等激烈冲突的事件后,第三等级通过了议会不可侵犯的决议,实际上否决了国王意志,这冒着极大的风险。因为国王完全可以动用凡尔赛周围军队,驱散议会,镇压下那一千多作乱的议员,稳定住以国王意志为首的局面。

 

但是,路易十六放弃了,他软弱地承认了第三等级的擅自做法,等于放弃了自身的权威性。随即,大批教士和贵族加入了国民议会,支持王权的保守贵族反而成了少数派。接着,6月27日,国王写信给特权阶级代表,要他们也参加国民议会,从此三级会议将不复存在。哪怕再保守保王的贵族,此时也认识到了国王的朽木不可雕性,纷纷奉旨投敌,路易十六挖掉了自己的根基。

 

然而,祸兮福之所伏。路易十六的退让传到巴黎民众耳中,变成了国王对人民的善意。阴差阳错他再次得到了民众们的拥戴, “国王万岁!王后万岁!”的口号响彻云霄,第三等级再次和他站在了一起。

 

可是,在局面对他有利的情况下,这位软弱的国王令人大跌眼镜地又回头了,在王后和部分贵族的怂恿下,他向凡尔赛和巴黎周围调派军队以加强对政治局面的控制,7月11日,他解除了代表改革的内克的职务并将之驱逐出法国,以前国王释放的少量善意一下子被他坚决敌对的面目击得粉碎,最后导致了7月14日民众武装攻占巴士底狱的事件爆发。而路易十六竟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事态的严重性,他在记事本里敷衍地写到:“14日,星期二,无事。”

 

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历史仍然给了路易十六一个机会。经过权衡,他在7月17日到达了巴黎市政厅,认可了民选官员,接受了新任巴黎市长巴伊奉上的红白蓝三色帽徽,白色即代表王室,红蓝两色代表巴黎。巴伊说:“巴黎复得了国王。” 此时,人民至少是不反对王室的,路易十六保住了王位,当然,也保住了他的生命。但这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延缓期。

 

路易十六来到巴黎市政厅

 

1791年6月20日深夜,路易十六和家人出逃,希望先到荷兰的军营,再取得各国的支持反扑。可是这位优柔寡断的国王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事先不谨慎的准备已经引起了怀疑,逃亡时间又被延迟,一路上他竟然还频频下车与路人交谈,出头露面和耽误的时间足以让他被闻讯而来的国民卫队抓住。以后,他的生死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作主了。

 

等到发现他攻击议会的信件,和王室资助流亡者、向反对革命的贵族提供经费、串通国外势力等证据,他的死亡基本就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了。

 

审视了法国大革命发生前的漫长历史,我们明确了不仅正如托克维尔说的:“然而它仅仅是一件长期工作的完成,是十代人劳作的突然和猛烈的终结。”除了历史的累积,还有天时、人祸的加成,各种因素一样又一样地压上法国的社会制度,最后,法国历史上最激烈最彻底、影响最大、波及整个欧洲的大革命终于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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