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鲁迅先生在世,看到这两万幅版画组成的苏联美术史,应该会很高兴吧

孙以煜  苏联版画收藏家

杨先让先生,他是中央美院版画系的教授,今年已经80多岁了。还有一位舞蹈编导艺术家,张继钢先生,奥运会开幕式的总编导之一,也是千手观音舞蹈的编导。他俩在不同的场合,几乎跟我说了同一句话。他们说,你知道吗?你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你以一己之力打捞了一部即将消失的苏联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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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2002年到莫斯科之后开始苏联版画收藏的,历经16年时间,一共打捞淘买到以苏联版画画家手稿为主要的苏联美术遗存,近2万余幅。在数量、体量、质量和反映的内容上,基本上呈现出苏联美术史的雏形。2017年,在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的时候,俄罗斯大使馆搞了一个中俄学者论坛。我被邀请到论坛上,做了一次以十月革命为主题的苏联版画展,与会的中俄专家学者无不为之震撼。当时的俄罗斯大使吉尼索夫,对这次展览评价很高。他说,一个忘记历史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我们面对着这些图像,是苏联历史的一次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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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一个公使,私下里和我聊,他说,你知道吗?我看到这些画,感觉到非常亲切,我小的时候就是看到这些绘画长大的。可是转念他又问了我一个很严肃的话题,他问我,这些作品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从画家手里呢?还是从其他的什么地方?这个问话让我意识到,这些作品在他们心目里面份量是非常重的。我看到他们的紧张,所以跟他们解释说,这些是我从俄罗斯的艺术市场,还有30个民间人手里一幅一幅打捞上来。他听到我这样一说,有一种松弛,然后和我拥抱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谢谢你,你做了一件对中国和俄罗斯非常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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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位中国的艺术家,一位是杨先让先生,是中央美院版画系的教授,今年已经80多岁了。还有一位舞蹈编导艺术家,张继钢先生,奥运会开幕式的总编导之一,也是千手观音舞蹈的编导。他俩在不同的场合,几乎跟我说了同一句话。他们说,你知道吗?你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你以一己之力打捞了一部即将消失的苏联美术史。

他们这样讲,我当时并没有感到奇怪,因为我做这件事情的初衷,就是要打捞一部苏联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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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版画就像一个纽带在强化我的记忆,并且跟我的生活和工作始终发生着联系。在我经历了从美编、编辑、到杂志主编,1996年,我辞掉公职,专事项目企划与产品设计。2002年,我受莫斯科中国文化医学科学院的邀请,莽莽撞撞地来到了这个曾经叫苏联的地方。俗话说,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觉得是有一定道理的。一到了莫斯科,文化与自然把我深埋心底的苏联记忆一下就唤醒了,有种大梦方醒,如入孩提的感觉。尤其当我在莫斯科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他们举办了“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作品展”,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一出现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了我童年学画的画师,白天临摹巨幅的领袖肖像画,晚上回去临摹列宾《伏尔加河纤夫》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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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美术和我生命历程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下子就被激活了。在这个语言不通的陌生环境里,除去工作,关注和寻访苏联美术遗存,突然就成了我工作之外所有的乐趣。当苏联时期的大家版画与绘画手稿进入我的视线时,我感觉就像上苍随手一挥撒向人间的财宝,最后尽数地落到了我的面前。一开始我的收藏目标并不是很明确,只是想凭借曾经的美编工作经历,盯着插图手稿和书记封面插图手稿、版画收集。后来为什么我把收藏目标盯到了苏联版画上来?

说起来也很简单,我在收藏过程中,突然收藏到1934年鲁迅出版的一本苏联版画集《引玉集》中,里面一个版画家的作品。通过这个作品的收藏,我突然明白了鲁迅在上世纪30年代,他把苏联版画在中国介绍的一个过程,还有中国革命美术、创作美术与苏联版画非常密切的关联和作用。我意识到,鲁迅是中国最早的苏联版画收藏家。这里我具体的讲一下,我收藏到鲁迅《引玉集》这部作品的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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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的一个周末,我到了莫斯科伊兹迈依斯基的一个艺术品市场,莫斯科艺术品市场也叫跳蚤市场,他们假的东西几乎看不到,尤其是版画。俄罗斯人都比较诚实,他会告诉你这个是印刷品还是复制品,甚至有些时候,我们去买标牌、纪念品时,当你看到标牌纪念章时,他也都告诉你,哪个是后期复制的,哪个是过去的,复制的是什么价格,老的是什么价格。

这一天我到了艺术品市场,一如既往的去寻找我所需要的版画、插图和手稿。这时,有一位老人,他手里面的两幅小版画突然引起我的注意。凭我自己的直觉和美术经验,我就感觉它们不同凡响。版画不大,只有6.9×4.7公分,巴掌一样大小。但它的刀法细密程度和排线,包括黑白灰关系的处理,近景、中景、远景的透视关系和绘画性的表现,非大家不能的艺术性,你一看就知道,我就有一种非要拿到手不可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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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和老人谈价格时,老人说,低于500美金不卖。我怎么讲,他都说不行,只能是500美金,低于这个就别跟我讲。因为价格没有谈拢,这两幅版画我没有买。可我回到家里之后,我越觉得这两幅画它不一般,一定是大家手笔。画后面还有明确的俄文标注,一幅创作于1928年,一幅创作于1933年。从年代,还有博物馆收藏章,我觉得这幅画的来路,肯定是有说法。虽然没有买,回去之后,我着了魔一样,脑子里没事就想这件事情。我不买到这两幅画,不拿到手里面,肯定心绪不宁。这个时候,我盼着下个周末尽快到来,还是要磨住这两幅画。好不容易盼到周末,我又去了,还好这个老人还在,版画也还在。老人也许有了恻隐之心,我没有多跟他讲,他一张口就300美金,要就拿走。我就感到一种非常愉快的心理了,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很愉快的把它拿回来。拿回来之后我和公司的俄国同仁,询问我这幅画的作者,这时我还不知道这幅画作者是谁,后面只有一个署名,两个俄文字母。俄国同仁也认不出来,他们能认出什么来呢?能认出画后面盖的一个博物馆的收藏章。他们和我开玩笑,说这是从博物馆里偷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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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10月,我回到国内,在北京潘家园的一个店里,发现一套上海出版公司1950年出版的《鲁迅遗编•苏联版画(引玉集)》。我翻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这个不就是我到处问询却没有查找到的小版画的作者吗?原来那两幅小版画的作者叫密德罗辛,是《引玉集》里的首位画家的三幅作品中的其中一副。这个获得让我异常兴奋和激动,一张小纸片,它竟然是鲁迅《引玉集》中的首位画家的代表作品!我的表情和欲罢不能购买心理,商家一定是看在眼里了。所以当我问道多少钱的时候,一本书,他张口就是5000块钱,并且还告诉我,这是镇店之宝,不讲价。当时因为我的发现已经让我激动得无法按捺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5000块钱把这个书拿回去。拿回去我就如饥似渴地读,前言后记读了好多遍。读的过程中,我对鲁迅在30年代收集苏联版画的过程,有了一个相对细致的了解。并且了解到,鲁迅上世纪30年代,是通过在莫斯科工作的翻译家曹靖华,用宣纸从苏联画家手中一幅一幅地换回来版画作品。从1931年到1935年五年的时间,他才换回了118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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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阅读的过程中,鲁迅的一段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说,这些作品在我手头仿佛是一幅重担。我常常在想,这些原版的木刻画在中国只有一百余幅之多,在中国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了。而但秘之箧中,岂不辜负了作者的好意?况且一部分已经散亡,一部分几招兵火。而现在的人生无定,倒不及薤上露,一旦相偕湮灭,在我,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

鲁迅的这段话意思是,这些原版的木刻画也一百余幅之多,在中国恐怕只有他一个人。鲁迅作为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的倡导者,鉴于当时油画造价昂贵,印制困难,非革命青年财力所能及,所以鲁迅认为木刻,是正合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但因当时条件有限,鲁迅通过翻译家曹靖华用宣纸换版画,五年的时间才只有一百多幅。所以我就想,鲁迅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换了一百多幅版画,那么现在我为什么不能沿着鲁迅的足迹,把这件事情做下来,来完善鲁迅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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