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头装潢的日本明治维新

    日本明治维新的政治运行，长期以来受到了包括日本、美国、中国等许多国家政治学者的称赞。很多学者都认为，明治维新促成了至少大多数当时的日本政治精英的合作，通过加速变革，来避免日本被西方奴役的命运，所以，他们主动出台了日本宪法来约束政治权力，并打破贵族权力，开始扩散有限的民主制。在此基础上，日本的政治精英成为明治维新脆弱的民族产业的保护者，所以才能让这类产业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展壮大。历史学家入江昭在《剑桥日本史》等著作中表达过这一观点，影响很大。

不仅如此，对于伊藤博文等明治维新政治精英，一些学者还认为其很好的尊重了当时日本的官僚和法官，发挥出所谓的公共精神。即便是那些对于二战结束以前日本政治多加批评的学者，往往也没有否认日本革新精英的精神，而是指称其道路选择上出现了问题（滑向了对外扩张的自我灭亡道路）。

真是这样吗？

美国著名的法律和经济史研究专家J.马克·拉姆塞耶和耶鲁大学政治科学教授弗朗西丝·M.罗森布鲁斯合著的《寡头政治：帝国日本的制度选择》一书挑战了上述观点。这本书并不同意那些将日本明治维新政治精英等同于西方政治家，甚至夸大为毫无私心的“圣人”的观点。明治维新政治精英脱胎于德川幕府时期部分大名的智囊机构，发起倒幕运动目的不仅是要结束幕府对于政治权力的垄断，而且也不打算与过去的主公分享权力，他们逐渐成长为新一代的寡头，并没有建立民主政治、宪政政治的动力——按照这本书的解读，日本寡头事实上采取的有限度的政治改革，目的也是在于分别在军队、法院、政府和立法机构培养代理人，从而确保自己掌控权力。

（伊藤博文）

那么，为什么明治维新期间的寡头们，不能建立起某种程度上的独裁体制呢？书作者认为，寡头们没有人具备数百年前德川家康或是天皇的政治威望，无法长期维系稳定的政治合作。这方面分析中，书作者将日本寡头比拟为一个非自由竞争市场中的若干家垄断企业：垄断企业有时会合谋抬价，但也都有相互欺骗的动机，比如低于抬价的价格倾销，以牟取自家的最大利润。

（大隈重信）

书中点评了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大隈重信等代表性的日本寡头，指出其曾合谋在1876年推出华族制度，通过大量授予贵族爵位的方式将日本政坛中的精英人物都笼络在自己的周围。但寡头之间的合作基础必然是脆弱的，有时矛盾还可能很尖锐，比如，江藤新平和西乡隆盛都曾举兵造反，结果被其他寡头联手镇压。正是这样，明治维新期间日本的政府机构设置、层级体系，都频繁变动，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在1871年联手让1869年合并的民部、大藏两省恢复原状，因为合并后的两省会让木户孝允变得过于强势；1880年，伊藤博文通过一场取消参议对各省管辖权的改革，旨在削弱大隈重信的影响力，后者次年离开日本政府，前者就马上取消了前述改革。

政党政治在明治维新期间被引进日本政坛。《寡头政治：帝国日本的制度选择》这本书指出，这也是寡头政治权力竞争带来的结果。事实上，在革新寡头一代死后的几十年后，日本政坛上政党政治仍然表现为巨头幕后主宰的政治。

这本书第三章解释了寡头主导体制下，立宪是如何被提上日程。19世纪晚期，在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影响下，特别是社会主义思想的传入，使得部分日本民众呼吁打破政治权力的垄断，建立宪政国家还权于民。寡头在确信无法通过残酷镇压的方式来消弭民众不满后，开始考察欧美政治体制，最终出台一部留下了大量模糊空间的明治宪法。书作者解释说，寡头当然知道哪怕是形式上的宪政，会分掉自己手中的政治权力，还会让自己受到限制，但为了避免日本像同时期的俄国、英国、法国那样出现社会主义运动，所以用虚假的选举制度和宪政体系来应对挑战。当然，据书中第四章的介绍，即便如此，政党制、选举制还是给寡头操控政治制造了麻烦，尤其是一战结束以后至20世纪30年代初的10多年时间里，民主思想一度促成了日本国内的民主潮流。

（20世纪20年代的“大正民主”潮流）

《寡头政治：帝国日本的制度选择》第五至七章介绍了寡头如何操控日本的（行政）官僚、法院和军队。书作者认为可以用“资本家与经理人”来解释寡头与官僚的关系，尤其是二战结束以前日本不同时期内阁、各部的人事变动记录，均证明寡头而非出面组阁的政治家（政客）才是日本政坛权力的主人。书中以具体实例说明了寡头如何通过操控法官提名权及运作对不听话的法官进行谈弹劾，来确保当时的日本司法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

至于日本二战结束以前的军队，确实曾长期听命于寡头，具体指的是山县有朋一人。山县有朋不断致力于增强其对军队的个人控制，并将这种控制制度化，使得日本其他寡头和内阁技术官僚均没有机会过问军队事宜。在1908年，山县有朋已经能够鼓动军方来挑战另一寡头西园寺公望，迫使后者的内阁倒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山县有朋去世（1922年）以后，日本政坛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驾驭日本军队这样一只“野兽”，后者将逐渐反噬寡头，一步步取消寡头们过去用来装点门脸的政党制、选举制。

（山县有朋）

《寡头政治：帝国日本的制度选择》书中还讨论了寡头在不同时期如何调整日本的金融体制、推进铁路业发展（旨在“贿赂”特定选区选民），来保障个人而非日本的国家利益。书作者在结语部分指出，明治维新的最大缺陷，就是没有建立起一套真正的权力制衡机制，所以，“不论是对于追求政权长久或财富最大化的领导层，还是对于主张政治责任和自由不受侵犯的公众”，制度都不能起到保护作用，所以当日本军方少壮派选择铤而走险，寡头连自己也保护不了，日本这个国家也就不可避免的迎来了好战必亡的命运。

所评图书：

书名：《寡头政治：帝国日本的制度选择》

作者：（美）J.马克·拉姆塞耶、弗朗西丝·M.罗森布鲁斯

译者：邱静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7年12月